第二十二章 人不奋发枉少年(中)(第1/1页)大宋天官
当天下午,沈谦和沈清直的酒就已经“醒”了。沈括作为爹和爷爷,哪能不埋怨几句。不过埋怨过去也就罢了,总不能拿这点儿事说个没完,好在犯了错的那叔侄俩认错相当快,几乎是九十度大躬弯在他面前,连连保证今后再也不喝酒。那态度简直诚恳的没边,反倒让老头有点疑心自己是不是说重了,最后心虚之下居然又反过来解释了好几句。
按沈括的意思,他本来是想把沈谦留下来陪自己住两天的,可是沈谦有周知县“案件审结之前随时在家听候传讯”的命令在身,却如何也不敢住,再加上他和沈清直一致的意见都是不能让沈括在官府找上门来之前就知道实情,以免老爷子为此生气和忧虑,所以在当天下午沈迈派人以送吃用物品的名义来接他的时候,他便找了个理由跟车走了。
沈括自然是千叮咛万嘱咐让沈谦再过来,陪着吃完饭后虽然没再留他,但也一直送出门,目送着骡车拐出巷口才回去忙他的《梦溪笔谈》。直到红日西落时分,他方才搁笔起身,揉着发酸的手腕,推开屋门走了出去。
此时天地间已是一片灰蒙蒙,空气渐渐凉爽,沈括当院站着抬臂括了几下胸,这才背着手“橐橐”地向沈清直所住的那间屋子走去。
推开门,屋里一片油灯昏黄,沈清直捧着一本书坐在桌案前正看得聚精会神,居然连有人开门进来都没有听到。沈括下意识地顿了顿步,这才轻声喊道:
“二郎?”
“啊?……哦,爹。”
将精力完全聚于一处的人最容易被吓一跳。沈清直陡然听见有人喊他,先是茫然的应了一声,接着猛然站起了身,居然有些惊慌失措的将那本书连忙背到了身后,仿佛怕被沈括看到似的。
沈括也不接话,走过去将那本书从沈清直身后拿了过去,凑近了一看,原来是一本《易官经》。宋朝科举已经限定了考试书目,特别是王安石变法之后,更是作了细致划分,将《易官义》、《诗经》、《书经》、《周礼》、《礼记》称为大经,《论语》、《孟子》称为兼经,作为科举范围。也就是说,这本《易官经》正是科举考试用的。
“《易官经》……”
沈括若有所思的轻叹了口气,将那本书合上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书案上,站在他旁边的沈清直满脸都是尴尬,仿佛做错了事似得连忙笑道:
“爹。我,我用了饭也没别的事做,也不敢喝酒了,闲来无事刚好翻到这本书,所以才……”
“呵呵呵呵,好,好,该看看了。”
沈括摆了摆手,接着抬头满目慈祥的向沈清直望了过去,沉了良久才轻声笑道,
“你和五郎今天是不是……出去打架了?”
“啊?!我……”
沈清直一听这话,头发根都炸起来了,连忙摆着手道,
“爹,您,您可别乱说。”
沈括笑呵呵的摇了摇头道:
“你们俩装醉回来,那模样能骗得了你刘伯,又怎会骗过老夫。老夫当年刚刚考中进士,磨勘扬州司理参军,掌管一州刑讼,可是曾潜心钻研过仵作之事的。就你们俩那点小小的障眼法……呵呵,你周身油污,后身衣摆多有磨损,胸背上更是多有拳脚印痕,脸上却干干净净,显是被人搡倒在地拳打脚踢时抱住了头。
而五郎身上却是干净,但仔细看也能发现他鞋底沾满了油污,与你身上所沾油污一致,而且左胸口亦有很明显的一处拳痕,双手之中更有些许被木屑刮出的血痕,必是曾以木器伤人。不过你身上并无如此印记,也就是说你们叔侄俩曾与别人打过……呵呵呵呵,二郎,人家五郎明显比你会打呀。”
这眼光实在太毒了!就好像亲眼在现场看过一样。小家巧终究还是玩不过老家巧呀……沈清直差点没咬了舌头,哪里还接得上话?不过沈括也没让他说话的意思,顿了一顿又笑道:
“你们回来时都是一身新鲜酒气,不过五郎手上有,你手上却没有,与前面的事合在一起,恰是说明你们担心老夫知道,故意如此做的。而且还是五郎出的主意,并以手沾酒向你身上泼洒,而你只是擎等着。呵呵呵,这个五郎啊,今年才十六,哪来那么多鬼心眼?”
“爹……我,我们。唉……”
沈清直实在无言以对了。沈括望着他不觉摇了摇头,又笑呵呵的道:
“二郎,你是爹的儿子,爹了解你的性情。你先前已经绝了仕途之念,今日回来却潜心于《易官经》,若是没有受到天大刺激绝不会如此,若是没有人开导亦不会转过念想来。老夫想了想,在这杭州城里你我并没有多少认识的人,而能如此劝你的更是没有一个。若是如此,莫非是五郎么?可他才十六啊,这怎么可能……”
“爹,你别说了……”
沈清直实在受不了了,想起今天遇上的种种,顿时悲从中来,往地上一蹲便双手抱着脸痛哭了起来。沈括这辈子最内疚的事并不是诬陷了谁,害了谁,而是因为自己的事害了两个儿子。所以低头看着沈清直这副委屈的模样,嘴唇都跟着微微哆嗦了起来,半晌渐渐平复了心情,方才抚了抚沈清直的头发,轻声说道:
“告诉爹,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爹……”
虽然已经和沈谦商量定决不可告诉沈括,但如今的心境之下,沈清直如果不说出来却会把自己憋疯。当下他渐渐稳住心绪把整件事详详细细说了一遍。顿时把沈括听了个满脸阴晴不定。直到沈清直抽抽噎噎的停住了话,沈括又木然的坐了良久,方才思量着什么站起身背着手缓缓踱起了步。
“……句句中理,和大道而中孔孟之义,虽不乏狡黠世故拉扯威胁之处,却是无奈之下正心之行……十六,他真的是十六么……”
沈括仿佛呓语一般自言自语着,当踱到门口时,他像是下定了天大的决心,猛然拂袖转回了身来,沉声说道,
“明日家里来了人,你让他们回去跟你三哥知会一声,就说老夫要在杭州多住些日子。让你三哥多送些常用之物过来。”
沈清直还没有从激动中完全回过神来,听到这里不由一诧,下意识的问道:
“爹要等着这个案子审结么?”
“不,老夫要等子瞻赴任,当面向他请罪。只要他不计前嫌,不要耽搁了五郎的前程,就算让老夫下跪,老夫……也认了。”
沈括背对着沈清直紧紧闭了闭双眼,抬起头时喉结艰难地蠕动了一下,两行浊泪倏然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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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巽颜大官人在杭州城确实算得上手眼通天的人物,不算私底下见不得人的买卖,台面上的生意也不小,哪能少了眼线?所以冯二郎他们刚刚被抓进钱塘县衙,他就已经得到了风声。
不过颜巽是沉得住气的人,虽然已经感觉出这事有可能牵扯出更多的污秽,但他依然一直到第二天才跑去钱塘县衙通过关系偷偷问了问情况,在得知冯二郎被押下是因为周知县说要查后边的事,并且杭州通判杨蟠居然也插了一脚进来以后,心里早已经惊惧无比,所以虽然在案卷上看见了西溪沈谦的名字,反而来不及奇怪了。
这种事要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明摆着得出血,颜巽心里那叫一个疼,可是却还得硬着头皮去见周知县。周知县倒也没避嫌不见他,当下就把他传进了知县厅。
知县厅后边的大院子里,钱塘知县周岩正伸着腿悠闲地坐在一张斜靠背矮椅上,双手捧着盏茶正在打盹,眯着眼看到颜巽匆匆跑了进来,没等他见礼,便笑呵呵的招手道:
“颜大官人,你手底下那个冯裕的案子怕是有些麻烦啊。”
不麻烦我还跑来做什么?颜巽连忙规规矩矩的拱了拱手,点着头讪笑道:
“是是是,这些混账东西没一个长眼的,小人一句话没嘱咐到,他们就出去生事,唉……您看这又给周县尊热出乱子来了。”
周知县轻轻“哼”了一声,耷拉着眼皮笑道:
“颜大官人也别这么说。本官虽说是在官场,但你们那点事还是知道的,你也用不着跟我掖着藏着。这样做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颜巽心中一凛,连忙陪着笑道:
“是是,是小人的错……那个,周县尊啊,小人西湖边上那个熟丝场子又出了些新款式,您……”
“放你娘的臭狗屁!你当本官是贪官吗!”
周知县顿时急了,乓的一声将茶盏往身旁小几上一顿,接着坐直身黑起了脸。
惹不起的官,躲不起的吏,颜巽就算再横再有能耐终究只是个市井百姓,周知县这模样他哪能不怕,连忙作揖大躬的赔罪道:
“周县尊恕罪,恕罪。小人只是想沾些县尊的光,想请县尊过去提些字,并没有别的意思啊。”
周知县又“哼”了一声,再次一靠身方才懒懒的说道:
“你们这些人的心思本官明白。你来见本官之前必然已经看过了案卷,自然知道杨通判插进来了一手,如今苏知州这就要赴任了,你却给本官捅了这么大个篓子。你让本官很是难做啊。”
“是是是,小人明白,小人明白该怎么做。只是……”
颜巽连连舔着发干的嘴唇在那里咽唾沫,半天想好措辞才试试探探的陪着小心问道,
“周县尊,冯二他们只是在个小店子里打了一场架而已,怎么会,怎么会惊动了杨通判?”
“怎么会?哼,还不是因为你们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了么。”
周知县歪着头轻轻哼笑了一声,再次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才笑道,
“对了,我听说那个西溪的沈谦跟你是亲戚,怎么本官觉着你们也不怎么亲呐?”
这种关系要是能亲那才叫奇了怪了,颜巽没想到周知县会莫名其妙的突然单独提到了沈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下只得讪笑道:
“唉,嘿嘿,家务事,家务事,实在是一言难尽。”
周知县望着他这副窘迫的模样又是哼哼一笑道:
“亲不亲的不说,既然是亲戚,你总得知道些他的事才行呀。这么重要的关系都摸不清头脑,居然还放任手下将麻烦惹到他的头上,就这么点心眼,你还做什么买卖?”
颜巽登时更懵了,急忙道:
“啊?沈,沈谦?他,他,他怎么了?”
“还怎么了。”
周知县斜了颜巽一眼,轻声笑道,
“本官让下头人去查问了查问,你还是沈谦的舅父。怎么连他是杨通判的弟子这么重要的事都不知道?”
“啊?!杨通判的弟子!”
颜巽闻言心脏差点没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想都没想就惊声叫道,
“这不可能啊!他前些日子还是个……”
然而还没他说完,那边周知县早就接上了话,笑呵呵的说道:
“是啊,本官原先也没想到,险些为了你的破事坏了自己一世英名。昨天在堂上杨通判就派人送来书札询问该案,后来本官去州衙拜见杨通判,才听杨通判亲口说,这个沈谦是他的关门弟子,正准备等苏知州到任之后举荐上去,让他做一做大苏学士的门人,好好用些功备考以求一举功名。你自己说吧,这沈谦又是你的亲戚,又是杨老通判的得意门生,你不好好巴结不说,居然还让你手下人将他打了,弄得他非得将你拽出来不可……哼哼,这种事本官可就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我……”
颜巽此时满脑子里已经完全是天旋地转,左边是沈谦,右边是杨通判,正脑袋顶上还压着个苏东坡,这么大的压力之下,他险些没眼前一黑坐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