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钱塘县衙(中)(第1/1页)大宋天官

    历朝历代各级官署衙门都有建制标准,大宋朝的钱塘县衙自然也不例外。还没到衙门前,远远走在衙前街上,抬头就能看见衙前正门上飞檐斗拱的敇书楼。敇书楼两侧白壁绵延,既是县衙南侧围墙,也是公文告示的发布地,左为扬善,右为惩恶。

    进了敇书楼穿过仪门往里走,甬道上迎面就是一面照壁,北面墙上绘着幅“吞日犭贪兽”,与更里面的公署大堂前立着的獬豸亭同为“戒官”之用,而獬豸亭里面的石碑上刻的则是宋太宗亲笔戒词“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整个甬道上大堂、二堂、仪亭,三堂依次而建,两边成片的建筑则是县衙六房办公地,再其内则错落建有知县厅、县丞厅、主簿厅、尉厅、仰高亭等等建筑。当然了,沈谦他们此行目的地只在事实上并不对外开放的县衙大堂,也不可能看到后边的建筑群,仅仅只是听别人说知县厅前高挂的匾额是“抚琴”二字,大概意境太好,已经多少年都没换过了。

    县尊没到,大堂就不能开,一干“人犯”只能在院子里等着,自有人报到知县厅里。

    此时的钱塘知县名叫周岩,字玉昆,三十岁出头,正经的元丰朝进士出身。别说完全懂规矩不敢扔掉公事到处乱窜,就是没这个规矩,他现在也没这个工夫。新知州如今已经进了州境,正在所辖各县不打招呼的提前查勘,说不定哪天就得直接杀奔杭州城履任视事,钱塘县和仁和县都是杭州的首县,公务繁多,你要是不好好做足准备,怎么应对知州的查勘?

    忙啊,实在是忙……所以现在周岩最头疼的就是前头传过来哪里又出事儿了,让他开堂过审。这杭州富甲天下不假,可刁民也多,一个个横横的不说,还都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来路背景,远不如他此前履任的西北县百姓那么好收拾。

    人家周知县好歹也是孔孟弟子,天子门生,当然少不了天大志向、悯人之怀,可问题是理想与现实差距往往太大,碰过下头人几次阴奉阳违的软钉子之后,周岩也学乖了,目标很明确:只要不是影响他顺利离任升迁的大问题,那就得过且过吧。至于今天,还是先升堂好了……

    正堂大启,沈谦他们被带了进去,两旁杖直衙差在地面上把水火棍戳的砰砰乱响,沈谦和沈清直问心无愧,而冯二郎他们见多了世面倒没什么,李干娘、小六和绿珠他们却早就吓得双腿打颤了。

    片刻的工夫周知县冠服一整的进了大堂,往官案后一坐,接着拿起醒木“啪”的一拍,倒把底下好几个人吓得差点没跪地上。不过人家周知县这也就是例行程序,倒也不是想故意吓谁,惊堂木一过,目光却先扫到了李娘子身上,登时便有点不满了,沉着声说道:

    “官堂肃严之地,把帽子摘了。”

    “是,周县尊。”

    李娘子敛着衽柔声应了一句,接着抬手摘下遮头递给了身旁已经很有些惊慌失措的绿珠,虽然依旧微微低着头,但露出来的却是一张未施粉黛,依然明眸善睐、柔美不可方物的俏颜。

    难怪要遮着呀!这小娘子要是素面朝天的往大街上一走,那得杀死多少目光呀……

    漂亮女孩谁不爱看?李娘子真容一现,别说满堂的衙差和冯二郎他们,就连自称宿花街眠柳巷的沈清直都不由呆了一下,至于沈谦当年倒是经历过网络的狂轰乱砸,可是也照旧多看了两眼。不过还得说人家周知县定力真好,猝然看到李娘子长什么样,却先点点头笑上了,摆了摆手道:

    “好了,在一边站着吧。”

    原来这两位认识,那这位李娘子到底是……沈谦撒目看到周知县的表情,心里便有了个大概的印象,正在那里想着,周知县已经换上了满脸严肃,往满大堂的人群里一看,接着问道:

    “出了什么事?”

    “啊?呃……”

    按照流程,知县没问案之前,底下就已经将案件经过拟出来了。不过坐在周知县斜侧面的贴司书办一时没回过神来,听到周知县问他,才捂着嘴咳了一声道,

    “禀县尊,有治下小民冯裕、冯泰、李锁、沈迍、沈谦等人于后市街乙支巷赵家食铺滋事互殴,损毁堪巨,请县尊详查慎刑。”

    周知县听到这里转头奇道:

    “后市街那边不是老齐的地盘么?”

    “咳咳咳咳……”

    书办听到这里顿时满脸的尴尬,吃咸了似得连连咳了好几声,这才连忙起身跑到知县案前小声道:

    “后市街那边甲丙各巷归仁和,乙丁各巷归咱们钱塘。”

    “哦。”

    周知县脸不红心不跳的点了点头,摆摆手正要让书办下去,那个书办忽然将声音压得更低说道:

    “冯李三个人是颜巽颜大官人手下。”

    “颜……”

    周知县顿时愕了一下,刚刚下意识的说了一个字,那书办便沉着的点点头退开了。他们俩是咬着耳朵说的,可周知县一惊一乍,周围又没别人说话,那个“颜”字还是让沈谦听见了,再配上周知县的表情,他心里登时惊了一下,陡然想起颜氏的娘家哥哥就住在后市街,而且说不清道不明的势力很大,便猛然知道了冯二郎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还真是冤家路窄,看这意思周知县在底下人哄架之下也有拉偏架的可能……沈谦望着周知县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唾沫,正在心里打着转,已经恢复了正常表情的周知县轻轻咳了一声,接着坐直身沉声说道:

    “经干人报上详情。”

    “禀县尊,小人奉命巡视后市街,于今日巳时三刻接案……”

    本案的经干人自然就是带头抓人的魏全,见周知县问上了,便“嘡嘡嘡”把情况说了一遍,并且把那柄刀呈了上去。这时候他已经把冯二郎的情况通过那个书办告诉了周知县,在两边人和证人都在场的情况下自然是看见什么说什么,至于剩下的事交给周知县看着办就是了。

    周知县一边听汇报一边低着头翻来覆去的看那柄刀,见这刀也就是普通的菜刀,上边还带着很重的酱肉味道,其中一面沾着许多板油,另一面却被擦得干干净净,实在有些稀奇,不过上头没有血迹,那就没法和伤痕做对照了,如果真是凶器的话,唯一的可能只有被人拿着用横面拍人,不过堂下几个牵扯进案子里的人,除了最年轻的那个以外,全都是一身的油,这样的话也只能让他们脱衣检验了……

    等魏全说完,周知县才抬起头来,随手将刀往旁边一扔,开口先问上了沈谦他们:

    “你们俩就是沈迍和沈谦。”

    别看沈清直自称浪荡子,其实作为生员,他内心里早就恪守了规矩,听见周知县问他,虽然依然浑身疼的难受,可还是规规矩矩的拱了拱手道:

    “是。晚进正是沈迍,求学于润州州学。”

    “哦,那你呢?”

    周知县点点头,又把目光转向了沈谦。沈谦也忙跟着拱了拱手,低着头谦恭的说道:

    “小人沈谦,西溪人氏。这位沈迍沈清直是小人的叔父。”

    “小人?”

    周知县顿时被沈谦给说笑了,又扫了沈谦一眼才笑道,

    “你不是读书人么,怎么成小人了?”

    沈谦连头都没抬的接道:

    “小人尚在西溪家中苦读求进,尚未入庠,不敢在县尊面前自称晚进。”

    “没进官学怎么能……”

    周知县耷了一下眼皮,刚下意识的说了半句,接着就是一愣,登时不说了。他虽说做官审案子稍稍糊涂了点儿,可人情世故不糊涂,连续两次听见沈谦说西溪,心里顿时郁闷,暗自想道:这小子看着岁数不大,还真是精明呐。

    周知县现在不郁闷都不行,毕竟沈谦的话所指太明白了:西溪,那不就是说他是沈迈家里的人么?而那个沈迍自称润州生员,又是他的叔父,西溪沈家和润州连在一起,唯一的指向还能有谁?

    这他娘的还真难办了……周知县越想越为难,他不想粘上沈括的晦气,可作为沈迈他二哥沈辽曾经的学生,他又知道沈迈是那种顾全大局,绝不肯让人戳脊梁骨的人,肯定会因为母亲的丧事把沈括接回来。他装不知道不去拜见不要紧,可是知道了再不去那成什么了?人家沈括再不受人待见不也没被剥夺官籍么,在官籍那就还是他周岩的老上级,老前辈,两个老字来到了他的地盘,他不去拜见?

    这事儿说什么都不能捅破,不过沈家的面子却必须得给点,要不然沈迈面前不好说话。可是这样一来问题又来了,颜家是钱塘县的大地头蛇,势力盘根错节,如果一点面子都不给他,恐怕今后自己也别想安安生生的在杭州做官了。

    那这种情况可怎么办……对,凉拌,哪边麻烦小就往哪边偏呗,沈家只不过是交情面子的小问题,只要别让沈迈抓住太明显的把柄,他也没理由为了两个犯了罪的家人把麻烦找到自己头上。而颜家不一样,这是关乎自己能不能安稳做官的大问题。颜家私底下乱七八糟的事他周岩又不是不清楚,这案子明显跟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有牵连,万一因为这么个小小案子牵出后边一大堆秧来,估计满县衙都得有不少人暗地里要找自己麻烦。

    主意拿定,周知县脸上接着换上了亲切的笑容,用右臂在案上撑住了,微微向前倾着身笑道:

    “准备考官学?准备的如何了?”

    “……一塌糊涂。”

    沈谦尴尬的抬头笑应一句,接着忙规规矩矩的低下了头去。周知县满意的点了点头,坐直身轻声笑道:

    “呵呵,很好,读书人还是谦虚些好,万万不要张狂失了体面。嗯,你们俩暂且站一边吧。”

    官学生员要是定了罪也一样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而且还要剥夺出身,不过在没定罪之前却不能跪,周知县有意给沈迈留面子,所以干脆混淆了生员和读书人的概念,含含糊糊的便让沈谦和沈清直一起站到了一边。然而接下来他态度可就不一样了,抬手一拍醒目,登时换上满脸官威高声喝道:

    “堂下冯裕、冯泰、李锁三人寻衅滋事,跪下!”

    要说冯二郎他们仨真懂规矩,嘭嗵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宋朝人不是不跪活人吗?其实这得往两码事上说。一个人如果不是作为证人被带到堂上,别管情由如何,本来就已经犯了不自律的罪过,就得受到相应的惩戒。不过跪的并非是堂上那位县老爷,而是高挂在他身后代表昭昭日月、朗朗乾坤的“旭日海山”图和“明镜高悬”匾。人家读书人有孔圣人的戒律守着,可以用儒家精神自责本心,你不过是个市井刁民罢了,懂什么自责?那就得用“天威”吓吓,让你老老实实招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