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壬人(中)(第1/1页)大宋天官

    沈迈见沈谦满脸惴惴,一直拿上眼皮掀他,也知道他必然明白这里头的厉害。为官从仕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规矩,你和谁走得近大有讲究,明面上没人说什么,暗底下却人人看着,自然不自然的便给你划了圈子。沉沉浮浮都在这不可说之中。

    可沈迈却又不能明着面说“我指着你去给老沈家争脸”,这不是个话,别说会把沈谦吼得云里雾里,不知天高地厚,就算他沈少府也不能确信沈谦当真能做成什么事——第一印象和小小试探做不得准数,谁敢保准了说这小子将来是棵葱还是棵树?

    片刻炸了营的心乱过后,沈迈才缓了缓,沉着脸道:

    “怎的这么不懂规矩?秦少章刚刚跟你熟了些,招呼着也顺手,你就让老夫再派别人去支应?明白的知道你有他事,若是不明白,秦少章还得道老夫口是心非,嫌他占了地方,借茬让他住着难受,要撵他走。你三祖父那里老夫已经做了安顿,天天少不了人去听差候命,让你一个什么也做不了主的小辈过去成什么话,莫非你要让老夫找骂?”

    沈谦清楚沈迈这是在挑理儿,很是给面子的低了低头才陪着小心道:

    “是是是,可侄儿听说三祖父怕给家里人多添麻烦,说好不必多管他的事,就去杭城原先置下的老宅子暂住了。三祖父也就是躲个清闲,能有多少事支派?家里人又事忙忙的,若是再专门派个长辈过去天天候着,三祖父怕是过意不去不说,家里用人也手紧。再说昨天侄儿不懂事怠慢了秦郎君,七伯正在气头上,侄儿哪敢这就去挨他骂?倒不如跟三伯求个情去杭城跑跑腿,别的事做不了,传传话总还是行的。”

    沈迈听到这里差点没把手里捧着的盏子扔出去,他还能听不出沈谦这是话里有话?昨天他自己倒是顾全大局,可家里人实在不给面子配合,愣是把沈括给气跑了,今天要是再硬派个人过去,去的人不乐意不说,言语之间万一再惹了老爷子不快,那可就两头不是人了。

    沈迈听到这里多少觉着是个理儿,刚犹犹豫豫的“嗯”了一声,沈谦接着趁热打铁道:

    “再说这也就是越亲越好说话的事,二房这边别的叔伯兄长不是有差事安排就是在外做事求学,刚刚回来车马劳顿需要歇歇脚,三伯要是劳烦他们总是不好。侄儿闲着却嫌跑腿累,传出去也得让外人说侄儿不懂事,为了自己不受累,连亲叔爷爷都怠慢。”

    这还真是越说越摘不清了……沈迈下意识地用十指轮番敲击着手里的茶盏,越想越觉得无奈。沈谦这些话还真是道理,你再躲不还是沈括的亲侄孙么?这层关系始终脱不掉,要是再让人看着这么势利,连自己的爷爷都敢躲着,那谁还敢跟你结交。这可是十足十的小人啊。

    这孩子看事还真是周全,倒是我这老头子想多了……沈迈实在没脾气了,左右不是的想了片刻,觉着沈谦这些话说得到位,做事掌握分寸应该也没问题,终于点了点头道:

    “那也好,你就去吧。你三祖父脾气不大好,你到了那里多陪小心,早点回来就是了。嗯,你去跟老周说一声,让他安排人套个骡车送你过去。”

    …………………………………………………………………………………………………

    老周是二支宅门上的大管事,心知沈迈肯定得派人去向沈括问安,一大早正在琢磨谁是那个倒霉蛋,就见沈谦颠颠的跑了过来,这这那那的一说,人家一个给主家办事的外人当然不会多说什么,当即就让人套了骡车送沈谦去杭州城。

    沈谦来到这个世界还是第一次离开西溪,一路取道向东往清波门赶,沿路正好经过西湖南岸。掀着帘子往北遥望,但见波光粼粼的湖水衬托之下,孤山上雷峰塔高高耸立,但是再往北却怎么都找不到三潭印月,至于苏堤更是没影。

    杭州城作为和东京汴梁、西京洛阳同级别的大都市,自然是奢华无度,骡车走街串巷的过程中,沈谦一直往外探头注意着街两边的客流和酒肆弄楼,只可惜走马观花匆匆而过,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不大会工夫就从后市大街往北一转,进了一条小巷子里。

    赶骡车的车夫不是头一次来这里了,也用不着打听就在一家院门前停了车,等沈谦伸着头跳下来,只是往东边门上怒了努嘴就不再说话。

    沈谦上去拉着门环在门上敲了几敲,不大会儿工夫大门吱呀打开,出来了个老家人,探头往外一望,见是个刚长足个儿的半大小子,于是没问话倒是先愣了愣,等沈谦说了来意,他心里更是不满,心想自己家主虽说是落水狗,谁沾上谁埋汰,可家里人也太现来现的了吧,昨天在西溪就摆了一大堆臭脸,今天居然又派了个小娃娃过来应付事儿,既然这么不待见,那还把老爷子搬回来干什么?

    然而腹诽归腹诽,家里既然来了人,他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下人总不能不懂事的去摆冷脸,当下就把沈谦客客气气的让了进去。

    沈括这个宅子并不算大,前后两进,前边待客,后边才是住宅,由于常年不住人,昨天匆匆赶回来只是胡乱打扫了打扫,大部分地方依然还是一派尘土老厚的消落景象。

    就在前院廊沿石台子上头,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手里抱着个酒葫芦,正四仰八叉的靠墙坐着。他长着一张圆圆的小脸盘,此时满脸上早已经红透了,衣裳也敞襟拽怀的露出大半个胸脯,在那里极度亢奋的拍打着膝盖,扯着嗓子胡乱唱着些词曲,声音含混,倒有大半听不清楚是什么。

    这年轻人本来望着天自顾自的在那里自我陶醉,看见沈谦跟着那个老家人走了进来,便眯着两只通红的眼望了过来,打了个酒嗝才举起酒葫芦指着沈谦含含混混的道:

    “刘……伯,这小子是作……甚的?怎的,嗝——不问一声就带进来,当我老沈家……老沈家当真没人?啊!嗬嗬嗬嗬……”

    这家伙说话三分笑七分闹,十足的酒气,老家人刘伯大跌面子,讪讪的驼着背连连点着头匆匆看了看沈谦,这才连忙堵嘴似的对那年轻人讪笑道:

    “二郎,这是西溪家里派过来支应阿郎的,你看你这……”

    没等刘伯说完,那年轻人接着努力大睁开眼上下打量了打量沈谦,接着仰头哈哈大笑道:

    “家里?哈哈哈哈,什么家里!我家在,嗝——润州,不知道什么西溪。看你这小子一脸倒霉相,实在没人派,把你给撵来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刘伯一喊那人“二郎”,沈谦就已经知道这是沈括的二儿子沈迍沈清直,这可是他爹沈逋的亲叔兄弟,他正儿八经的叔叔。沈谦心里清楚沈清直这是让沈家门上那些人给闹心凉了,自己心里也不觉跟着一阵黯然,虽然实在对沈清直的年龄和身份感到别扭,但还是连忙向前跨了一步,恭恭敬敬的弯腰拱手道:

    “小侄沈谦拜见二叔。我……没人撵我来,我是自己要来的。”

    “自己?”

    沈清直听到这里登时愣了愣,下意识的贴着墙往上挪了挪身,但随即又一脸醉相的“哈哈“笑道:

    “这天底下居然,嗝——居然还真有不怕死的。你爹娘也不管管么?我看你比我还要小几岁,也是个读书人的样子,只怕过上几年就得后悔。”

    没等沈谦接话,刘伯就实在听不下去了,连忙尴尬的扯了扯沈谦的衣袖,讪讪的笑道:

    “喝多了,喝多了,呵呵呵呵,小郎君也别理他。阿郎就在后边院子里,小人这就带小郎君过去。”

    “好,多谢刘伯。”

    和醉汉也确实不宜多说,沈谦笑呵呵的点了点头便跟着刘伯穿过敞厅往二道院儿里走去。后头沈清直倒也不拦他,依旧坐在那里“哈哈”笑着说些胡话,直到沈谦进了二道院客客气气的请刘伯留步,只是要自己进去拜见时,他才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腾地往直里一坐身,猛地将酒葫芦往旁边一扔,连滚带爬的爬起身踉踉跄跄的往里追去,高声喊道:

    “你,你等会!你刚才说你是谁?”

    …………………………………………………………………………………………………

    堂屋门打开,里头书桌前正有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人低头写着什么,身旁桌面上一厚摞纸显然是刚刚写完吹干了放那里的。老人神情极是专注,虽然很容易就能听见前边院子里沈清直那些酒精上头的高声胡话,但是却丝毫不为所动,直到听见屋门打开传来的“吱哽”声,这才下意识的停笔抬起了头来。

    “你是……”

    “孙儿沈谦拜见祖父。”

    “沈谦……你……五郎!你是五郎!”

    老人忽然全身一颤,满脸褶子里长长的两道像是被尖指甲刮破的旧伤痕都跟着突突跳了起来。他像是受到了天底下最大的震惊,双手慌乱的向外一划拉,顿时把砚台打翻了,将旁边即将写满的那张纸几乎全部污黑。

    然而老人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只是忙乱的看了一眼,接着连忙站起身来,“当啷”一声踢开圆凳,急忙跑到了沈谦面前,哆嗦着嘴唇上下打量了他良久,忽然一把拽起他的双手,紧紧地攥在了自己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