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壬人(上)(第1/1页)大宋天官
“那位秦郎君看着实在粗相,怕是得三十好几了,没想到说话却斯斯文文。唉,这才真是人不可貌相……哦,对了,秦郎君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跟你三伯……”
“也没这么……人家秦郎君有七伯陪着,孩儿只是跟着跑跑腿,哪能搭的上多少话。好像、好像说是二伯哪位老友的弟子。”
“哦,你二伯虽说没当过什么大官,不过结交的都不是一般人,这样看来秦郎君来头确实不小……”
沈谦家那座小楼二楼西厢房里,沈谦双手枕着头躺在榻上休息,秦氏则坐在榻边的杌子上,一边就着桌上油灯低头替金玲缝补一件褙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沈谦说话。
自从沈谦“好了”之后,秦氏一直盼着他的身体能早些恢复,这一个多月来都是让金玲像个监工似的坐在旁边监督他早睡,自从徐老太君去世以后管得倒是没那么紧了,不过娘几个每天都得去跪灵,又有许多其他事要做,娘俩反而更没时间坐下来说说话,今天赶巧了娘几个都留在了家里,大概是因为秦氏对秦觏大是好奇,居然破天荒的让金玲先去睡了觉,而自己却坐在沈谦榻边这这那那的问了起来。
秦氏有兴趣问,沈谦自然不吝回答。可秦觏的来头实在太大了些,似乎又跟三爷爷沈括有些不对付的地方,沈谦担心引起秦氏的愁绪,也只能避重就轻的大而化之了。听见秦氏说秦觏得有“三十好几”,差点没憋住笑,想到秦觏那副无奈的可怜模样,实在不知道他要是听见秦氏的话会不会抓狂。
秦氏听到沈谦这样说,便顿了顿手里的针,也不知在想什么,抬头望着桌上的灯光出了会儿神,直到脸上渐渐露出个淡淡的笑容,这才把手里的针在发髻上蹭了蹭,再次低下头缝起了衣裳,浅浅笑道:
“原来娘一直发愁今后的事,可又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三伯说。不过现在看,你三伯倒是颇有些喜欢你的。你七伯虽说没出仕做过事,可终究也是从九品的承荫官身。你三伯让你跟着你七伯去支应秦郎君……嗯,呵呵。以后要是你也能出去做些差事,再娶上一房媳妇生几个孩子,娘就算走了心里也能踏实了。”
沈谦顿时不满了,“扑通”侧过了身来,微微皱着眉埋怨道
“这都哪跟哪,什么叫走了也踏实?您今年连四十都不到就想几十年后的事,还让不让孩儿活了?”
“唉,这孩子……谁不都有那一天么。”
虽说沈谦这些话有些犯拧,不过秦氏心里却甜丝丝的,笑呵呵的瞟了他一眼才道,
“做人要知足,就算今天,娘先前也从来都没想到过。再说娘怎么没到四十?过了冬可就整整三十九了。”
“那不才三十八么。”
沈谦翻了个白眼,重又躺下了。秦氏忍不住“哧”的笑了一声,虚虚地点了点他,笑道:
“行了,再说下去娘就该跟你一边大了……娘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可你终究还小,有许多事不懂,娘也不能看着你乱来。你就说那天你颜姨娘,她说两句又能少了咱们什么?你何必跟她犯拧。她是豁出去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娘家哥哥又有钱有势,娘不怕别的,就怕她为了把家里那点……”
说到这里秦氏愣了愣,极是忧心的叹了口气才道,
“算了,不说这些了。娘自会考虑,不许你插手……唉,只要有人就不愁有地,你身子好了比什么都强。娘也没什么大念头,只要你和金玲将来都有个着落,娘就知足了。”
您也太看不起你儿子了吧……沈谦清楚秦氏担心什么,可是现在他却又没什么说大话的本钱,也只能强行咽下了那句“颜老二今后看见了我,要是不躲着走就算他有能耐”。
忽然间他想起了秦氏刚才说什么“娶个媳妇”,脸上接着露出了一个诡桀的笑容,连忙用胳膊肘撑着身子靠近秦氏,装出一副认真的样子说道:
“什么着落不着落,您不就是想抱孙子么。说吧,要几个?”
秦氏顿时被气笑了,抬头道:
“还几个,你连媳妇都还不知道在谁家呢。”
可算说到点子上了……沈谦极有预见性的往远处躲了躲,缩起脖子做好一切防备之后才小声道:
“媳妇还不好说,前街吴老二他闺女就不错,娘找个媒婆上门去提亲,绝对一句话的事。”
“啪——”
果然,秦氏一巴掌就拍了过去——虽说只拍到了榻上。
“废话,吴老二他闺女是个瘸子,有只眼还是金花,这么大了窝在家里,都快把她爹娘愁疯了,能不一说就准么。你成心气娘是不?你看得上,娘还看不上呢。”
秦氏一阵笑骂,可还没说完,就见金玲睡眼惺忪的扒在了门边上,揉着眼迷迷糊糊地问道:
“哥看上谁啦?莫家姐姐吗?”
“睡你的觉去!你们这俩孩子就没有一个上道的。”
秦氏登时瞪了金玲一眼,等把金玲吓得连忙“喔”了一声就跑后,这才哭笑不得的转回了头来,又看了沈谦一眼,这才低下头一边缝补,一边思虑着说道:
“娘知道你这是哄娘开心,可娘不许你拿这事乱说。要说莫霜倒是不错,娘看着她自小长起来,模样也周正,心肠也不坏,就是这性子……”
秦氏没来由的叹口气,停了停才道,
“虽说也不至于,可娘就怕人没个前后眼,万一今后这丫头跟你三祖母似的,那可就成大冤孽了。”
“三祖母怎么了?”
沈谦知道秦氏所说的“三祖母”是指沈括的夫人,可沈括在沈家几近于禁忌,家里人能不提他就不提他,沈谦“初来乍到”,虽然隐隐也能听出秦氏是什么意思,但对具体情况却不了解,便忍不住又凑过去问上了。
然而秦氏却没那么八卦,笑了笑道:
“你问那么多作甚?……唉,人呐,说什么也别败坏了自己的名声。娘听说你三祖父今天晌午就回来了,本来你三伯是想让他在家里住,可满沈家门上一个个都跟避瘟神似的,最后气得他待了没多大会就搬去杭城那边的小宅子里去了。唉,虽说都有不对,可五郎你说,这又能怪谁?”
“呃……三祖父回来了么?”
沈谦不由愕了一愕,刚刚脱口问出,秦氏接着点了点头道:
“嗯,是回来了……唉,算了,你歇着吧,明天你三伯若是再让你去支应秦郎君,你可千万别偷懒。”
说到这里,秦氏已经颇有些索然无味,又叹了几口气便收起针线起身走了出去。沈谦望着秦氏的背影一直将她目送出了屋门,然而心里却一直在想着她刚才所说的那些话。
沈谦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整整过去了一个多月,心理的契合早已经能做到,但对自己的未来却还没有一个十分明确的概念。他清楚在宋朝这个时代,一个人,特别是一个读过书的男人,要想出人头地,唯有科举做官一条路,除此以外皆为邪途。
然而沈谦又毕竟来自未来,对这一切的坚信并不像这个时代的人那么浓烈。况且他虽然继承了前身死记硬背下的那些诗书,却对真实的科举所知了了。更何况宋朝的科举并非那么好考,单单一场发解试就会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刷下来,而且就算能成功入围,后边的会试却更加严酷,虽说可以达到十比一的比例,但整个过程下来又何异于千军万马并着肩去挤一条独木桥?
沈家是常年致力于科举的家族,应该说对科举官场远比别人了解,然而虽说沈家短短三代就出了七名进士,但相对于整个家族庞大的基础人口来说,这也并非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更何况有命正途入仕又如何?先不说需要考多少年才能走上这狗屎运,就算当真入了仕途,除非浮沉几十年万幸入围朝堂核心,绝大部分普通官员的待遇也远非后世所说的那么好,要想日子过得好,还得从其他地方搂钱。
理想丰满,然而现实却很骨感。沈谦也想做大事,谁又不想呢?但人活在这世上就得现实,现在对于沈谦来说,最大的现实就是:他只想让娘和妹妹过的好一些,再也不会被别人欺负。另外,他还需要把往日受到过的欺负找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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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已经到了徐老太君“头七”的第五天,该来祭奠的人差不多都已经来过了,经过数天热闹的西溪渐渐又回到了往日的秩序中去。一大早的时候,余氏铁匠铺像往常一样开了炉,等各项准备做足,爷儿师徒几个便开始了忙碌。
余老九自然是这铁铺子里的主力。西溪终究是杭州城边上的大集镇,比许多地方的县城还要繁华,绝不会少了生意。可谁又会嫌钱多了烫手呢?所以天还没亮他便连骂带喝的把几个儿子徒弟都撵了起来,完全是一副黑心资本家的架势。
差不多快入辰时的时候,余老九正在铁砧子前抡着大锤挥汗如雨,他的一个刚入门的小学徒忽然颠颠的从前头店堂子里跑进了院儿来,离着老远便挥着手大叫道:
“师傅,师傅,顺昌街上的沈五郎找你,说是想做些东西,请你去前头说话。”
“沈五郎?”
余老九停下了大锤,将刚刚砸过的铁片“哧——”的一声扔在身旁水盆里,这才拾起搭在脖子上的毛巾一边擦汗一边转回身粗着声问道,
“打什么东西?你怎的不让他进来说话?”
小学徒还以为自己办错事了呢,顿时吓得一哆嗦,连忙解释道:
“他说他不进来了,在街上说几句话就走。”
“嘿,真是,邻里邻居的哪来那么多事。”
话是这么说,余老九人却早就忙不迭的跑了出去,这倒不是因为沈谦是什么大客户,而是这家伙现在还顶着孝,虽说挺明白事儿,可要是等急了当真进来,那可是大忌讳。
不大会儿工夫,余老九跑出店子到了大街上,笑呵呵的拉着沈谦的胳膊往远离店门的地方走了好几步才放下心来大是热情的笑道:
“哎呀,我说五郎啊,你跟你九叔又不是外人,怎么也不到店里去呐?”
“呃,呵呵,不用了。说几句就走,还得去跪灵。”
沈谦被余老九的热情弄得大是不好意思,摸着鼻子推脱了两句忙转到了正题,
“是这样,九叔,我们家锅快漏了。我娘让我顺道过来知会一声,想请你打上三只新锅。”
余老九大是好奇,瞪着眼道:“三只?怎么要那么多?”
沈谦笑道:“留着也烂不了,省得以后再麻烦。九叔,你把锅打薄一些,差不多一半厚就行,锅底么,最好平一些。呃,几天能出活?”
“嘶……”
这要求余老九还是头一回听说,忍不住捂了捂腮帮子才道,
“薄一些?锅底……五郎,你这到底是要做啥呀?要是太薄了那不是热的太快了么,你也不怕糊锅?”
沈谦忙睁眼说瞎话的笑道:
“没事没事,那不正好能少用点柴火么。我们家里穷,能多省点最好。”
嗨,这理由……余老九还真挑不出沈谦的理儿来,愣怔了片刻才道:
“成是成,要赶着用,三天吧。就是……那铁虽说少用一半,可这手上的活一点也少不了,你看……”
“九叔放心,钱上头绝不会亏了你。三天之后我就过来取锅。”
沈谦笑呵呵的说着话便转身摇着手走了,倒把余老九给晒在了那里。余老九挠着头皮越琢磨越觉着这事怪,可仔细一想又不觉着怪了:这沈五郎虽说比以前好的没边了,可傻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比别人缺了点心眼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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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会儿工夫,沈谦进了二支大宅,取了孝来到徐老太君灵前庄庄重重的磕了个头,也没上东边跪着,接着就掀开帘子进了东厅。
东厅里头,沈迈似乎早就等着他了,看见他进来,接着抬手向他一指,哈哈笑道:
“五郎,你还敢来啊?你七伯昨天可就告了你的状了。你怎么好端端的半道就把秦少章给截跑了?听他们说,居然还认了个姑表亲。”
“这事怎么也不能怪侄儿啊,还不是秦郎君自己想四处走走。”
沈谦见沈迈满脸笑容,哪还拿他的话当回事儿,忙快步走过去满脸无辜的接上了话茬。沈迈此时正在满腹里开心,倒也没多少长辈做派,大是满意的点了点头,笑呵呵的说道:
“嗯,这个秦少章是苏东坡学士的弟子,你若是能与他攀上定然大有裨益。”
“是,侄儿知道了。”
沈谦忙跟着点了点头,停了一停才试探的问道,
“三伯,侄儿听说三祖父回来了?”
“你三祖父?”
沈迈不由愣了愣,满脸忽然换成了严肃,摆了摆手道,
“此事你不用理会。你三祖父那里自有家里长辈照应,你还是……”
“三伯,侄儿想去探望探望三祖父。”
没等沈迈说完,沈谦忽然小声接上了话。沈迈半截话被堵在嘴里煞是难受,满脸阴晴不定的盯着沈谦看了半晌,忽然“啪”的一拍扶手,接着低声喝道:
“谁都能去,就你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