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忽上忽下(第1/2页)绍宋
建炎九年农历十一月初的这场小雪,对于大自然的自然变迁而言委实微不足道,对眼下已经全面展开的战争局势来说,更没有任何直接的改变。
但是,无论文武,无论东西,无论宋金,几乎所有的有识之士都已经意识到,这场雪足以成为一场预兆。
危机在酝酿。
不过在迎来危机之前,冬日阴沉天气下,这一日雪后的下午,大名府大名城却率先迎来了自东而至的数百宋军精骑。为首一骑高高举着一面田字旗,身后还有一面张字旗,来到城前对答一番,而大名城之人稍微检视身份后丝毫不敢怠慢,便也大开城门,即刻放这百骑入内。
来者中两个当家之人不是别的,正是御营右军副都统田师中,与之前在御营前军任过职,但又被岳飞主动推回御营右军,如今领背嵬军的张子盖。
二人入得大名城,迎面便有闻讯而来的御营前军副都统王贵领中军统制官汤怀出迎。
“田都统。”汤怀不擅言辞,只是王贵迎面寒暄。“路上可还顺畅?”
“本将是副都统,都统是我家节度。”田师中当即冷冷更正。“路上也还好,只是临到此处左近时,稍微遇到了些麻烦如何这么多伐木的队伍,几乎充塞道路?”
“元帅直接下的军令,破此城后第二日便开始了,一直没停,我们也没问,反正工事、板材这些东西越多越好。”王贵情知对方是个喜欢装冷淡的,也不在意对方语气,只是随口解释。
“这倒也是。”田师中果然只是随口一问,然后便指着城西某种遥遥可见的两面大纛以对。“张都统已经到了?”
“到了,正与我家元帅在城西水门周边,说等田副都统到了,便直接请过去。”既是寒暄,王贵也不再多话,直接指引带路。
而闻得此言,田师中愈发蹙眉不停,但终究没有多问,只是让张子盖带着随行部属与汤怀一起去用些热汤,自己却随王贵两个人匆匆去见岳张二位。
待越过那两面大纛,来到城西水门附近,却并未见到多少旗帜,也未见多少高级军官,只有一个涂了个老虎面目的热气球早已经鼓胀起来,在一处原本就垫高了两三丈的夯土台地上微微晃动,俨然准备妥当。岳、张二人则一身家常打扮,也正立在热气球旁边相侯,此时见到田师中和王贵过来,更是招了下手,便即刻翻身跳入大筐内。
这年头,敢坐热气球到处飘的闲人都有了,这种拴着的热气球就更是不用多言,田师中会意,也没什么避讳的,只是为了防止过热,直接匆匆卸了外甲,便也与王贵一起跟上,跳进了筐子。
随即,下方士卒在那个出了名的贝言贝指挥的指挥下,小心帮忙去掉配重、以铰链放开绳索,却只敢让热气球又升了四五丈高,而且四面绳索也都与台地四面的角楼、树木捆缚妥当俨然还是担心出事,到时候一篮子摔没了河北方面的四位大将,也将北伐气运给泄光了。
不过,这个高度已经足够了。
毕竟,这种稳妥而阔绰的升高望台,根本不是狭窄逼仄的木架子望台能比拟的,四人在篮中取出御赐的水晶望远镜,各自观望,周围军营、道路、河流、市集、树木,清晰可见,尤其是大名城对面元城内的布置,此时失去了高达四丈城墙的遮蔽,内里布置几乎一览无余。
甚至,他们可以透过望远镜清晰的看到,元城内的金军正对着这边升起的热气球指指点点,似乎也都习惯了一样。
没错,这里必须要多说一句,使大名府得名的大名城如今并不是大名府首府,一水之隔的元城,才是如今大名府的首府,也就是所谓大宋传统意义上的北京城了。
这种变化的缘由已经无可考了。
但是,就田师中等人此时居高临下观望的地理形势来看,这种城市主体的迁移似乎是理所当然的河对岸的元城位于黄河北道分叉中间最狭窄的地区,东面直接挨着黄河岔道,西面距离另一条岔道也不过十来里,加上穿过西面河道在大名府这里折向北面的永济渠,三条经过大名府的水道几乎贯穿了整个河北地区。
这使得此地在大宋之前那种疆域状态下,天然成为了河北地区的交通集束点。
相较而言,宋军十余日前才占据的脚下这个大名城,因为只在元城东面守着一条水道,倒更像是对面某种功能性的陪城了。
甚至,大名城更东面十几里的地方,挨着另一条黄河岔道,还有一个故城镇,有人说,那才是一开始大名府本城所在。
闲话少提,田师中在筐中看了一阵子,忽然收起望远镜,惊愕指向对面一处地方:“那些是配重砲车?!”
“是!”岳飞看都不看便知道对方是在指哪里。“二十架都是。南阳一战都八年了,如何瞒得过去?对面不光有配重砲车,还有热气球呢”
“如何没见到?”田师中刚刚回过神来,诧异追问。
“金人本就会做砲车,配重砲车一看便懂得原理了,可是热气球就不同了。”给热气球中间火炉加了一铲子石炭的王贵失笑以对。“金人的热气球扎口不耐烧,我们来到大名城十来日,我们这里放,对面元城一开始也跟着放,前后放了三次,烧了两次,似乎还剩一个,却不舍的再放了,估计要留在攻城时使用。”
“原来如此。”田师中点点头,然后却又恍然醒悟一般摇头以对。“非是此意,我原本的意思是,这两城只一河之隔,区区五六百歩,万一他们换成泥弹、或者涂了火药、油料的木弹打来怎么办?王都统,你是如何敢让两位节度上这个篮子的?”
“不会。”王贵赶紧又笑着解释。“且不说他们有没有那种木弹,田都统看清楚了,对面的砲位是死的,而且全都是对准河道的再说了,这个热气球天天飞上去看对面城内军情,早就看光了,他们又不知道这热气球里是大人物,难道还要专门造一个新砲车以作狙击?”
田师中怔了一怔,再拿起望远镜仔细去看,果然如王贵所言,元城内,靠东面港口的这片砲车阵地,根本就是纹丝不动的,俨然是事先固定死的,估计早就对准了城外河道。
不过,田师中看清楚以后,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而愈发严肃。因为在他看来,高景山这番布置才是正理所在锁住河道,防止张荣的水师从这里偷袭城内,也防止张荣故技重施,靠占据河道引御营前军主力渡河这才是战略性的布置,属于绝对有用的布置。
而且,固定砲位后,也可以解放人力,只用些许监管部队监督民夫便可使用。
反倒是将砲车对着这边,指望着能对有效射程外的大名城打两砲,指望撞个大运,那才是个不着调的。
“如何?”岳飞再度开口,似乎是在接着刚刚王贵言语一般。
“难!”田师中喟然以对,却不知为何,直接换了一个莫名的话题。“元帅下官先说一件事,前日雪后,在夏津县东北一个唤做孙生镇的地方,我部三千众向北扫荡,遇到了金军大队,直接大败了一场,损失过半按照败兵叙述,应该是金国万户王伯龙本部。算上之前王刚在聊城之败,李宝水战后冒失登陆,先胜后败,咱们这边虽有进展,却已经败了三阵了。”
岳飞闻言微微皱眉,并没有什么多余表情,只是颔首以对。
倒是张荣,终于也停止了对河道周边的观察,一面小心收起望远镜,一面忍不住当场询问:“这个王伯龙我也早就听说了名号,只知道是东路军的万户应该是个汉人吗?什么来历?”
“王伯龙虽是汉人,却一直是塞外生长厮混。”岳飞见是张荣开口,这才稍作解释,却一张口便如数家珍,俨然烂熟于心。“金国开国第二年便将数万众降了阿骨打,立即就是世袭的猛安不过,彼时降金的辽地贼徒多的是,汉人、契丹人、奚人、渤海人都有,倒也不算什么唯独后来,金国一战二十年,阿骨打都死了,这些子盗匪也早就稀里糊涂没了下场,只有王伯龙,全程参与灭辽,得授万户、节度使,靖康中更是做了东路军先锋,自白河一路打到东京城,其部待遇、敢战、悍勇皆与女真无异,其人也脱颖而出成了金军支柱这些年,他一直屯驻河间府一带,又因为他常常亲自披挂先登,所以号称东路军第一猛将,名号犹然在讹鲁补之上。”
张荣恍然,继而也是一声叹气:“若是这般人物和兵马,野地里败了也是正常而且河间可不就是正北面嘛眼下局势,正该田都统部属在清水那边撞上。”
“两位节度,下官不是在讨人情。”田师中面色依然不大好看。“胜败兵家常事,败了就败了关键是,王伯龙之前不南下,此时南下,岂不正与跟元帅之前通报的军情合上了?金军俨然是下了大决断,大举出动,准备四面来围咱们这边了。”
“是啊。”岳飞扶着热气球那粗大的绳索认真相对。“黄河上游御营骑军前几日有信使,说是隆德府金军忽然出一支数千众的骑军锁太行陉,压怀州,俨然是担心河东方向来援哨骑最近也探知河对岸在大举征发签军据说是要征三十万众这么来看,再加上你们前日在夏津东北面撞上王伯龙,基本上便知道,金军会大举来攻,而且说不得会有十三四个万户!”
饶是田师中早有预料,此时也不禁色变。
“这有什么可絮叨的?”张荣倒是有些不耐烦。“之前好几年,官家跟朝廷那里不是弄了好些子什么预案吗?按照那些计算,十次里得有八次是这个结果也确实是这个样子鹏举你叫俺们来,是要定个应对方略,不是吓唬人的。”
“依着下官说,应对方略也没有什么可议论的。”田师中摇头不止。“之前武学和枢密院种种方案讨论,下官也算尽知,如今金军调度东西两路合力而来,几乎算是兵力两倍于我,更兼骑兵重集,咱们野战几乎无力,只能寻一条防线,守过冬日大河枯水结冰的期限,再图将来”
“不错。”岳飞坦然以对。“野战凭我们根本打不赢,浪战只会葬送大局但怎么防?在哪里防?这正是我今日喊田都统过来的缘由。”
田师中这才稍微释然,但继而又显得有些犹豫:“元帅,恕末将直言,想要在眼下维持局面,无外乎是要据城,而想要在守过冬日后有所为,还得据河”
“不错。”
“而河北这里,黄河分两道五岔,自南向北来数,大名府正好居于第三、第四条岔中间咱们相当于尽取东道两岔,正位于第二、第三条岔之间”
“你们咋尽说废话?”张荣愈发听不下去。“只说结冰后到底怎么守就是了呗。”
“张都统,下官的意思是,咱们现在处于黄河东道、北道中间,分叉口正在这大名城周边不过十来里宽,越往后却口子就越大,尤其是过了夏津,更是陡然一阔,到了海边便干脆是整个沧州,南北近三百里的口子了这些日子,两位在河道岔口这里进取,而我御营右军负责在下游收尾,兵力铺展于数州之地,委实乏力这一次兵败孙生,就是明证这第二、第三条岔道之间,地域着实太广,若无援兵,我怕连夏津当面都守不住。”
“你是说,咱得往后撤?”张荣也忍不住皱眉头了。“撤到哪里去?”
田师中扶着筐子旁的长绳,去看岳飞,岳飞却只是松开手抱怀而立,若有所思,并不言语。
无奈下,田师中也懒得再弄这些虚把式,直接说了真心话:“撤到哪里是两位节度说了算,但御营右军兵力铺展太开,冬日结冰后,没了河道阻碍,莫说继续进取了,便是眼下这个姿态也不能维持否则说不得就是被金军分割扫荡的局面!依着下官的意思,若是撤回十日前的战线上,倚靠着第二条岔道沿线布防,也多少能与朝中交代这刚得的半个大名府干脆就别要了!”
张荣连连摇头:“大名府这里决不能弃!”
田师中无语至极,偏偏对方官职远高于自己,而且一个水将不懂陆上的事情也属寻常,却是懒得与对方计较,只是盯着岳飞来看。
岳飞靠着齐胸高的筐子,抱怀沉默片刻,终于冷静开口,却是先对张荣说道:“我说几点首先,御营右军本就兵少,现在守着滨州、棣州、德州、博州,外加新得的半个大名府,十好几座城,委实兵力分散的利害,一旦结冰失了河道的阻碍,金军大股聚集过来,一则根本守不住,二则,便是金军不理会,右军也只能缩在城中,起不到任何迟滞阻击作用确实要弃一些地方,而且要早弃,才能腾出手来在要害地方使出力气来,御营右军的这个难处本帅心知肚明,也很以为然。”
“正是此意。”田师中赶紧恳切相顾,但大篮子里却只有王贵朝他笑笑。
张荣只是摇头不止。
“其次。”岳飞复又扭头对准了田师中。“张都统的意思本帅也知道,他不是在为难你们右军,他要的是大河封冻期间,寻一些带水港的城保全船队眼下来看,最好的地方其实是这附近的故城镇,上游的韩张镇,还有商胡埽要护住这些地方,有没有大名城根本不是一回事。”
“也不光是俺宝贝自家船队。”张荣也认真插嘴解释道。“关键是有船队在手金军才会顾忌,不敢大举渡河,以至于被俺们水军锁了后路所以,从大略那里来说,从绍兴到濮州,再到脚下大名城这片分叉地,是要抢在封冻之前,能尽量占一处便占一处的。”
田师中也叹了口气。
其实,他听岳飞的话听了一半的时候就彻底醒悟过来他刚刚心中只是埋怨张荣这个粗人不顾御营右军的难处,却也忘了御营水军也有自己的难处。
这要是趁着封冻,被金军烧了、毁了船,且不说开春宋军如何寻法子进取大名府了,便是东京也就真危险了。
须知道,金军现在不但锁着大名府东侧河道,西侧河道那里,也就是当日小吴埽背后数十里的地方,一直都有一支之前被张荣打的不敢露头的船队摆在那里。
没了船,水军再能耐不也得攻守易势吗?到时候,莫说东京危险,自己这些人怕也要被断了后勤、锁在河北成为孤军的怎么打,怎么崩。
从这个角度来说,御营右军还真是可以牺牲、损失的,但水军反而是不允许有失的一念至此,田师中脸色复又难看起来。因为让他处在岳飞的位置上,或者是身后东京几位相公的位置上,也肯定优先赞同张荣的意见。
不过,他还是努力找到了一个理由:“若是说守东京万一金军趁着封冻,绕过这边,直接从空虚的东面,走济南,去攻东京呢?可见下游也是一定要守的。”
这话他自己都说的尴尬封冻期能有几日?只要水军保住了,到时候金军是撤还是不撤?
“不错。”出乎意料,岳飞居然没有追究这话里的勉强之意,反而颔首以对。“这也要考虑。”
不过,这种表态,却让田师中愈发警惕,因为他知道岳飞不是这种糊里糊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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