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期望(下)(第1/1页)大宋天官
“内舍?”
“内舍!”
当沈谦将昨天在州学里的事说了以后,沈迈和沈清直两个人都惊住了。与沈谦对面坐着的沈清直还仅仅只是眯着眼不敢相信的看着他,而沈迈却急忙脱口问道:
“强渊明怎么说的?”
“也没怎么说。”
沈谦来回扫了扫沈迈和沈清直老少兄弟俩,心知虽然有些东西不能说,但当着这两位至亲的长辈却有必要露一露实底,于是略略一沉道,
“具体原因侄儿也不敢乱说。不过强教授给侄儿的题目里有一道‘骥不称其力’,当时时间仓促,侄儿想到哪里便写到了哪里,怕是其中‘知行合一’四个字让强教授略略有些入眼。”
“知行合一?”
沈迈和沈清直几乎同时下意识的脱口问了出来。沈谦沉着的点了点头,将自己在考卷中对‘知行合一’四个字的解释说了一遍。听到最后沈清直袖子已经猛然颤抖了起来,没等沈谦话音落下,便惊然问道:
“五郎,莫非你没听说过伊川先生曾言‘以知为本,先知后行’!”
“听说过啊。”
伊川先生就是‘二程’里的程颐程正叔,如今其兄程颢已故,理学界他便是大宗主,在大宋文坛政坛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如果说前世里沈谦只是把他看成毫无干系的历史人物,但到了这里,他却是一层天,需要人们仰望,同时也需要有人超越。然而,这更需要天大的勇气……
想到这里,沈谦不由长舒了口气,抿着嘴唇微微闭了闭眼才不慌不忙的说道:
“侄儿正是觉着伊川先生这句话有偏颇,所以才有感而发的,其实落笔之时也没多想……”
这语气表情明显蕴含着“怕了”的意味,一直怔怔盯着沈谦的沈迈听到这里脸色方才正常了一点,又意味深长的望了望他,这才微微笑道:
“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呵呵,知行合一……”
“三哥,五郎说得并无错呀。”
沈清直见沈迈满是不屑,登时有些不满,急忙接口道,
“小弟刚才想了许久,伊川先生那句话确实如五郎说得一样有偏颇。你怎么……”
“你们俩都不过是牛犊罢了,呵呵。”
沈迈不以为意的偏了偏头,笑呵呵的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才道,
“老夫知道你沈清直必然要为五郎鼓与呼,人之常情,老夫理解。不过你们若是不想身败名裂,以老夫之见,这四个字五郎可以说,但若是有人问起来,你还是只言偶有所得,并未深思好了。”
“唉……”
沈清直黯然的低了低头,长长叹了口气却全是不甘。沈谦一直低头抿着嘴,听到这里却坚定的抬起了头来,点点头轻声应道:
“是,三伯,侄儿明白。鸿儒白丁莫可道,虽言往来实笑人。”
“呵呵呵呵,好,好。”
沈迈眉宇之间本来还隐隐有些担忧之色,但听到这里却双眉猛然一松,欣然的点了点头笑道,
“我西溪沈氏三代七进士,但这二十年来却一蹶不振。今后就要看你沈仲惠……还有沈清直的了。”
沈迈还是头一次说出这句明确的话,他已经没什么可担忧的了,也丝毫不怕沈谦会飘飘然,毕竟他清楚这孩子早已经超越了这层肤浅。然而他在“沈仲惠”之后顿了顿才提沈清直,这多少还是让沈清直有些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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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直在沈迈那里并没有呆多久,他并不讳言“专程来向沈谦辞行”这句话。而且就算他不说,以沈迈的老道,也不难听出这层意思。沈迈清楚沈清直为什么要这样干,其实沈迈也很无奈,所以更是没理由埋怨这个比自己整整小了三十岁的小老弟。
沈谦的意思本来是要把沈清直一直送到大运河会稽码头,但沈清直不肯,只是和他并着肩一言不发的沿路往东走,反倒把那辆租来的骡车远远甩在了身后。
旭日之下,两条颀长的人影缓缓挪出西溪市集,当踏上官道的黄土路,沈清直忽然停住了脚步,抬头遥望着远处的山峦,长长叹了口气道:
“冯二那个案子判下来了,哼哼……周知县收集了半个多月的证据,最后却只查出冯二他们欺行霸市,以高利债胁迫李干娘等七家店铺将屋契赔给他们。哼哼,七家……”
说到这里沈清直颓然的摇着头又是一声冷笑,方才继续道,
“冯二他们三人被判刺配三千里,后头却无背景,至于李干娘所说的那个什么颜巽更像是销声匿迹了一般,仿佛从来没有过这个人。哼哼,五郎,你相信这些么?”
“不相信又如何?”
沈谦淡淡的笑了笑,背着手沉默了片刻才一字一顿地道,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等着吧,有那一天。”
如果放在以前,沈清直此时早应该激动起来了,但是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以前,所以听到沈谦的话只是笑了笑,接着转了话题道:
“五郎,有件事以前我心里一直奇怪,只是始终不好意思问,今日你我一别不知到何时才能再见,为叔……”
“二叔听没听说过达摩面壁九年之事?”
没等沈清直说完,沈谦便笑呵呵的向他望了过去。沈清直微微一愕,紧接着就反应了过来,胸臆长舒的“哈哈”大笑几声,也不再提这句话了。紧紧地捏了捏拳头转口笑道:
“五郎……仲惠,为叔与你约定明冬共聚汴梁,还望你不要违约。二叔我已经志在此次辛未科榜眼了。”
榜眼……
沈谦清楚后年春上就是辛未科大比,因为要前往东京汴梁备考,头一年秋天在地方各州发解试中“取解”成为举人的士子都要提前赶往汴梁,而且在十月份还得去礼部投状,所以头一年冬天的时候,应考者们就已经齐聚一堂,迎接人生最重要的考试。这也是沈迈想起让他以听读三百日的名义前去州学的原因所在,从这个时候开始到明年八月十五左右的发解考试刚好一年有余,比“三百日”略多,所以这个名义非常恰当。
沈清直的话让沈谦忍不住笑了笑,抬手指在鼻尖上轻快的一蹭笑道:
“行啊,小侄只求你别学章子厚。”
章子厚就是当今新党领袖章惇,这位爷性格很是与众不同,在苏轼中进士那年的“千秋第一科”之中与一群震烁千古的大名人一起成功杀入殿试,但就因为他侄儿章衡是同科状元,他居然不受封就拂袖而去,直到下一科才再次考取甲科,被士林传为佳话,同时也成了笑话,原因就是他曾经说过,他章子厚比谁差都行,就是不能比他侄子章衡差。这种人实在是……
沈清直见沈谦这样调侃他,眼角里连笑纹儿都挤出来了,以拳护口“吭吭”的笑咳了了好几声才神情严肃的道:
“我沈清直不愿意去比章‘杀人’,而且我侄实为我师,别人我都可不服,唯独服你沈仲惠。”
说话沈清直长长舒了口气,低头抬手从袖子里取出厚厚两封封书信郑重的双手递给了沈谦,笑吟吟的道:
“那天咱们装醉回去,爹其实早就看出来了,后来向我询问了经过,说是……唉,他昨日回润州之前让我亲手将这封信还有治理西湖的详细方策交给你。望你好好记下,今后或许能用上。”
“三祖父去见苏知州了?!”
沈谦没去接那两封信,当先却惊呼了出来。沈清直又是一个“什么也瞒不住你”的淡淡笑容,方才神色晦暗的说道:
“昨日爹去见苏学士了。当着一大群外人的面,苏学士倒是与爹谈笑自若,后来屏退左右单独对坐,两个人却都没话了。唉……最后爹起身后退无言长鞠下拜,苏学士只说了一句话……‘我不是坏人’。”
“我不是坏人……”
沈谦也是一阵黯然,微微叹了口气才道,
“看样子苏学士这辈子的心结也难解开了。”
“随他去吧。他终究还是明白爹的意思的,这就足够了。”
沈清直满脸都是释然的轻松,笑呵呵的将那两封信塞进沈谦的手里,转身一拂袖大步向着等在路边的骡车走去,远远地只传来他狂纵的一番笑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回还!哈哈哈哈哈哈……”
沈谦默然的遥望着沈清直的背影,一直等他的骡车从视线中消失,方才重重的咽了口唾沫,低头将那封信取了出来。
那封信只是一张便签,应该是沈括写《梦溪笔谈》时临时抽取出来的,入眼处信上不满了密密麻麻的工整蝇头小楷,仿佛沈括一丝不苟的音容笑貌出现在了沈谦的面前。
“五郎吾孙,面字如晤……
……吾与其相交数十载,虽已成忤,却知苏公东坡者实为天下务实之翘楚。吾目西湖淤塞不堪,已知按其秉性,牧杭必经营。故集昔日所学,汇治湖方略者二十相授与汝,望汝切切深记,彼日大兴治湖之事,汝当自荐于东坡,或可受用,必利汝他日文事……
……吾知汝必疑乃祖昔日之事。壬人者,实反复也,吾受之咎由,亦无颜面剖白。吾知吾孙非营苟之辈,他日可展非难事也,当擎举而非拖拽,唯望吾孙以乃祖为戒,虽当惜名为要,亦当唯本心不可破……
诚此切切,落笔泣下……”
本心……沈括的本心到底是什么……
他已经将颜面和满腹傲气全部抛却了,这样做仅仅只是为了自己孙儿……沈谦心里百感交集,长长叹了口气之后,若有所思的缓缓将信笺折好放回信封。但当将那份治湖方略拿到眼前时他却默然了,望着信皮沉默良久,终于没有启封,许久过后便决然的将其贴身藏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