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酒肆奇遇(上)(第1/1页)大宋天官

    赶车的把式自有刘伯招呼,也用不着沈谦操心,两个人出了沈括的宅子,往南拐了没两步路,沈清直就把沈谦带进了一家临街扩门的小酒肆——准确的说,路边饭铺似乎更形象些。之所以如此,原因无非有二:其一,沈清直从心里觉着沈谦亲,所以没那么多说道,也用不着四六八盘的穷讲究,中看不中吃;其二……缺钱。

    这种小酒肆其实就是巷里人家开在家门上的小店,跟西溪那边的莫家小店是一样的情况,在这个时代的城市中非常多。如果卖吃食的话,早中晚随来随吃,就算只要碗汤面、云吞或者两三个肉素馒头也照样招待,求的就是赚几个零散辛苦钱。

    沈清直似乎跟这家店面颇为熟识,又还残留着几分酒意,当先跨进门槛就扯着嗓子喊道:

    “李干娘,上客啦!”

    “哎呦,沈小官人来了,酒喝完了?”

    人随声至,一个四十多岁模样,腰里扎着水裙,结束利索的中年妇人甩着满手的水珠从后门外跑了进来,看见沈清直立刻满脸挂笑地迎了上来。

    沈清直转头扫了沈谦一眼,大咧咧的对李干娘笑道:

    “酒是不能再喝了,吃些饭吃些饭。今日我家侄儿过来,李干娘有什么拿手的菜蔬只管上,另外再上些酒,够他一个人喝就行。”

    “哟,沈小官人家里这么大的侄儿么?”

    “我爹是老小,我又是老小,我侄儿没敢比我岁数大就算他谦虚了。”

    “呵呵呵呵,李干娘好。”

    “好好好,两位沈小官人快坐,饭食片刻就得。”

    干娘倒也不是认的干亲,只是普通称呼,相当于现代人平常说的“阿姨”。沈清直说着话便自顾自的坐了,沈谦跟李干娘见了礼,等她匆匆走了才在沈清直对面坐下。紧接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厮跑过来殷殷勤勤的上了粗茶,没再多招呼便退开去忙自己的了。

    这小店毕竟是在杭州城里,而且还在可以算最为繁华的后市街左近,自然不如莫家小店敞阔,五六张小桌往前堂一摆就已经挤了个满满当当。宋朝人生活又不象后世明清那么拘谨,特别是城市之中,能在外头吃就在外头吃,可谓是潇洒无比。

    只不过这会不在饭点儿,店里除了沈谦和沈清直以外,只有角落里一张桌子上坐着个上了年纪的老汉低着头在吃杂汤面,而且等沈谦他们刚刚坐下接着就吃完汇账走人了,而店里的伙计除非上菜支应,一般不会在前堂里晃悠,于是满屋子只剩下了沈谦他们两个人,倒是也自在。

    根本不需要多说别的,就凭沈谦刚才对沈括那番态度,沈清直就已经对他亲的不能再亲,坐落停当,接着伸头笑嘻嘻的说道:

    “你老叔我手里乏钱用,你也看得出来……嘿,不说了,不说了。这家店虽说简陋了些,不过店家实在。原先我爹物色了这个宅子买下,与他家做了邻居,这十几年没曾来住,倒是多承他们帮着看顾,这么多年连个针头线脑都未曾少过。

    唉,这个情你二叔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还呀……原先我年岁小不懂,有道远亲不如近邻,这些年算是明白了。呃,我可不是说你,你和别人不一样……我说小六,让李干娘快些上热菜。我又不会短了你的钱,这么慢做什么?”

    “这就得,这就得。”

    这里说着话,刚才那个小厮抬着个漆盘从后门里跑了进来,将几样冷盘菜蔬布在了桌上,沈清直丢开沈谦极是熟络的跟他笑骂了几句,他也只是憨厚的笑着连连答应,忙完又跑了。

    沈清直像是在自己家里一般自在,笑呵呵的转着头将那个叫小六的目送了出去,这才再次转回了头来。沈谦知道他现在跟沈括一样有着满腹的郁闷,正需要找个能说到一起的人抒发抒发心情,所以也不接话,只是拾起筷子一边夹菜一边做好准备听他继续唠叨。

    果然,沈清直转回头来接着就是一声轻叹,跟着拾起筷子一边在菜肴上点着一边道:

    “我也知道家里人那般做派是为了什么。他们既然如此,我也不用去顾他们的颜面。照我说,他们分明就是一群痴傻……呃,嘿嘿……”

    “你看我像痴傻么?”

    沈谦虽然知道沈清直为什么突然停下了话头,可是却连脸色都没变,笑呵呵的抬头看了看他,接着又吃起了自己的菜。沈清直微微怔了怔,接着舒心的“哈哈”大笑几声,隔着桌子一巴掌拍在了沈谦的肩膀上,高声笑道:

    “你的痴傻病都转他们身上了,要不然如何会好?哈哈哈哈哈……唉,不过说正经的,他们这些人着实不明头。我家就算当真是臭狗粪,莫非他们想躲当真就躲得开?就算躲不开又如何,一帮子自己没本事的人出不了头做不了官,莫非还以为是我爹害的?

    我爹虽说不受人待见,但终究没犯株连九族的大罪过。他们若是当真有本事,谁还会压他们一头不成?他们又不是我沈清直,也不是我大哥沈博毅,出了门就会让人指指点点,说什么这是沈壬人的猪犬之子,怕的什么……”

    “二叔。”

    沈谦见沈清直郁闷之下已经把自己贬损的一钱不值,心知自己要是再不打断,他非得伤心的哭出来不行,便不动声色的喊了一声,接着笑道,

    “这天底下人谁敢说自己无过。就说满朝堂的君子,我听说如今朝中王荆公一党尽皆被贬谪,还不是个个顶了骂名,可谁又敢说他们没为朝堂出过力。”

    “唉,五郎,你别说了,老叔明白你的心意。”

    沈清直心中一阵黯然,默了片刻,接着伸手抓过沈谦面前的酒坛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碗,也不去相让沈谦,便自顾自的仰头喝了。

    沈括虽然是闲居犯官,但终究没有被剥夺官身,所以时不时的还是会有朝中邸报送到他那里去,因此沈清直多少还是知道些朝廷里事的:四年前王安石变法的支持者宋神宗去世,继位的元祐皇帝赵煦只有九岁,无法亲政,便按旧例由其祖母太皇太后高氏听政。

    高太后与儿子宋神宗政见相左,掌权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极力反对变法的司马光从洛阳请回了朝廷,紧接着便以种种理由将变法中坚力量章惇、蔡确、曾肇等人尽数撵出朝堂,王安石变法夭折。

    然而旧党全面掌权没多久,领袖司马光便于元祐二年去世了,这件事的连锁反应就是旧党很快分裂成了蜀、洛、朔三党,相互纷争不断,几年下来,程颐被迫离开汴梁去了洛阳监管西京国子监,安涛也被攻讦下台,而苏轼更是顶不住压力自请出守杭州。这样一来朝廷里非但没有一改神宗朝新旧党政的局面,反而纷争更加激烈了,谁头上没顶着几个骂名,又何止早已被撵出朝堂的沈括。

    然而,又有几个人像沈括这般被满朝堂不分新旧的全数看不上眼呢……

    沈清直与他爹沈括一样是聪明人,更是在自然科学上深得真传,颇有造诣,早年也曾立志光宗耀祖,可是如今……沈清直越想心里越难受,最后苦笑一声,再次倒了碗酒喝下后,才摇了摇头笑道:

    “不去想那些了,自从爹落了骂名,你老叔我便想开了。什么功名不功名,全不如自己过的自在。眠花街宿柳巷,赶巧了有哪个姐儿中了眼还供你钱花,何其快哉。哈哈哈哈哈,呃……”

    沈清直本来前仰后合笑的挺快活,可说着说着忽然自己就闭了嘴,满脸都是尴尬的望向了店门口。沈谦正闷着声听他苦事笑说,哪知道他怎么了,微微一怔之后也跟着转头向店门口望去。

    这时才发现原来有两个女孩正盈盈的跨过门槛走了进来,应该是听见了沈清直刚才说的话,都在那里捂嘴偷笑着连连拿眼儿瞟他们。沈清直好歹也是君子,顿时被笑了个一脸尴尬,又见沈谦转回头憋着笑望了他一眼接着又低下了头去,更是没有面子,也只好怏怏的不吭声了。

    那两个女孩大概是一主一仆,年岁大些的虽然只穿着素色的常着襦裙,但遮不住婀娜的身段,只是头上戴着个广沿儿的遮头,四周黄色的纱罩垂下,也看不清长什么模样。年岁小些的那个只有十三四岁模样,一身的丫鬟打扮,倒是粉嘟嘟的煞是可爱,进了门服侍着年长的那位女子在远离沈谦他们的桌边坐下,接着自顾跑到后门边高声喊道:

    “李干娘,李干娘。”

    “哎呦,原来是李娘子和绿珠娘子来了。”

    不大会儿工夫李干娘便匆匆的从后门擦着手跑了进来,抬头一见两位客人,连忙极是熟络的打上了招呼。

    那位李娘子也没吭声,只是静静地向李干娘点了点头,而绿珠却快语连珠的连忙说道:

    “我家娘子刚刚和孙娘子从西湖回来,恰好从你们这里过,便停下来想用些饭,干娘快些弄,别忘了上豆皮。”

    李干娘顿时一脸的受宠若惊,也不知道该敛衽还是该怎么好了,忙不迭的连声笑道:

    “哎呀,李娘子时常照应小店的生意,今日又亲自过来,老婆子实在是,唉,唉……”

    这位李娘子大概是自己平常不怎么来,却让绿珠经常来买吃食,而且还可能特别喜欢这店里的豆皮。也不知道她是什么大家大户的娘子,李干娘居然受宠若惊的都不知道该怎么好了。沈谦微微有些好奇,便停下筷子转头向她看了过去,就在这时就听她轻声笑道:

    “不妨事,李干娘,去哪里还不都是用饭么。”

    这声音柔若莺啼,实在是动人,听上去也就在十五六、十六七上下。不过陌路相逢耳悦一下也就罢了,还管人家是什么人的干啥?

    沈谦也不大在意,然而还没等他转回头找个岔口挑动正在那里尴尬坐着的沈清直说话,眼角余光就发现店门口又昂首阔步的走进来三个坦着胸膛的大汉。其中像是领头的那位四下撒了一眼,见李干娘就在店里站着,接着粗声说道:

    “李婆子,这也入秋了,阿郎那边买卖陪得太多,手头实在是紧,得需周转。都过得挺不容易的,要不你们的店租子提前两天先交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