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此子难测,不妨测测(下)(第1/1页)大宋天官

    正常来说,一般人从出生开始,就会接受各种各样的教育,各种各样的影响,到了十几岁性格各方面的东西基本上也就初步定型了,是好是坏,是文是武,只要是熟悉的人都能看出来。

    然而沈谦不一样,虽然他这十几年可以算在沈迈眼皮子底下长起来的,但这十几年他却又基本上算是白活,现在这个沈谦就算说是忽然从天上掉下来的都不为过,沈迈根本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

    沈迈怕的就是这个。沈家是大族,他又隐然就是族长,必须得为整个家族的命运和未来考虑。沈谦刚才说的那句话虽然没什么,但深究起来却可以发现明显有点锱铢必较,以牙还牙的狠劲。

    有狠劲不要紧,甚至很多人还很喜欢这样的性格,可是沈家不行。在宋朝这个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的时代,讲究的是儒雅之风,宽容之风,这种性格只能被视作小人。而因为沈括之前做的那些事,沈家要不想败亡,那就不能再出小人了。

    有小人当然也不要紧,哪里还能没几个小人?只要这小人没什么大本事,蹦跶不高,也不会对家族有什么大影响,可问题是通过沈谦刚才那番设身处地的话,沈迈已经隐隐对他有些此非池鱼的感觉了……

    沈迈忽然有了些很不好的预感,可他知道这是事出有因,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控制引导为好,只得下意识地问道:

    “什么叫……兽性?”

    “难道侄儿说的不对么?”

    沈谦满脸都是肃然,毫不避让地盯着沈迈的双眼道,

    “兽有护食之性,好不容易弄到一块肉就生怕别人来抢。如果有谁靠得近了,就算是它同类,就算并非是来抢食,它也会暴起搏击,伤之杀之而后快……三伯清楚侄儿说得是谁。”

    “唉……”

    沈迈当然知道沈谦说得是谁,可沈谦说的是事实,他一时实在不好反驳,只能无奈的摇着头长叹了口气。

    沈谦并没有要沈迈回答的意思,顿了顿又道:

    “这是恶兽,也有善兽。羔羊跪乳,昏鸦反哺,禽兽都知道母恩,何况是人?三伯如果是侄儿,又会怎么想,怎么做?”

    “不要说了。”

    沈迈本来一直低着头,但听到这里却忽然抬手止住了沈谦,沉思了半晌才缓缓抬起头道,

    “五郎……难道别人打你一拳,你一定要还上一脚么?”

    这句话算是沈谦被问住了,他下意识地低下头沉默良久,这才抬头决然的说道:

    “将相和说的是什么,不用侄儿乱说,三伯自然也清楚。侄儿虽说不敢自比先贤,但也不是锱铢必较的小人。平常的睚眦不过一笑而已,但有人要将我们母子往死路上逼,这算不算暴恶?如此恶毒却以一笑报之,难道就是扬善?就是君子?恶无恶报,却有利可图,天下人谁会不作恶?又有谁会去向善?再说被那些恶人害惨了的人真的能甘心么?”

    “你……”

    沈迈顿时语塞,他活了五十多岁,虽说没能考上进士,但几十年官场沉浮下来也自觉什么都看透了,绝不会有什么难住他的事,可是今天在这个只有十几岁的少年面前,他却顿觉无力。

    是啊,恶人没有恶报,谁还会向善?可是你以相同的方式还报,那你不也是恶人了么?你出了气,别人也会叫好,可是潜移默化之下,难道这种为恶得利的方式没在你心里固结下来?难道与被恶报者攸关相系之人不会因此心生恶意,再以恶报相还?

    然而,沈谦的那些话并没有错,被坑害的人又怎么可能甘心。以善报恶,以德报怨这些道理在现实面前实在太苍白无力了。是的,他说的没错,人也不过就是一种兽而已……

    随他去吧……沈迈的心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疲惫过,只得无力的挥了挥手道:

    “你若是觉着对,那便去做吧,只要别犯了律法就行。”

    “三伯……”

    沈谦怎么也没想到沈迈会想到这上头去,一时间居然懵了,但转念一想沈迈也确实只能往着上头去猜,顿时便乐了,实在不敢笑出来之下,只好强绷住脸道,

    “侄儿刚才说了,侄儿并不是睚眦必较之人,更做不来那种泼妇死缠胡来的事,只是想替娘讨回公道罢了,难不成这辈子什么都不做,就在家里天天跟颜姨娘斗心眼?那,那侄儿成什么了。而且……虽然原来侄儿恨不得生食其肉,可今天见了些事,却又多少有些为难,总觉得原来那样想最后只会是一场空忙,除了暂时出口气,到最后还是什么实际用处都没有。”

    沈迈本来都不想再管了,可听到沈谦这些话却猛然发现自己刚才想岔了,见他说自己“为难”,心里不由一奇,脱口问道:

    “哦?为何?”

    沈谦很是认真的说道:

    “四哥不是坏人。”

    “哦……”

    沈迈没想到沈谦会说出这句话,忽然一愣神的工夫,谁知道那小子满脸上忽然都是无奈,连停都不停的继续说道:

    “可他是个面人。”

    “面人?”

    沈迈怎么也没想到沈谦会给沈诚这么个评价,虽然难免一愕,但紧接着倒也明白了沈谦什么意思,便嘿然一笑道:

    “你这样说倒也对。呵呵,四郎这孩子虽说至孝,可孝的方式不对,明知自己的娘做的不对,却连相劝都不敢……唉,可能老夫说得有些过了,以四郎的性子,就算劝也只会躲着人。可如今来看,即便他劝了也没什么用处。这样任凭他娘败坏名声却不管,说起来反倒成了不孝,可是你却又不能说他不孝。嗨——你说吧,这种事真能愁死人。”

    沈谦这些话实在是说到沈迈心里去了。他越想越好笑,一时之间居然忘了沈谦刚才一直在说什么,陡然间回想了起来,他猛地一凛,微微一眯眼低声问道:

    “你到底想做什么……”

    沈谦见沈迈被他“大义凌然”的话给绕晕了,只好摊了摊手笑道:

    “呃……反正不会让三伯为难就是了。”

    “混账小子……”

    沈迈淡淡的骂了一句,脸上接着一阵肃然,全身倚靠在椅背上盯着沈谦看了良久,这才一字一顿地说道:

    “老夫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倒也不想说你说的不对。不过有句话老夫虽然知道你心里清楚,但还是要说出来让你记住:人立于世,‘名声’二字虽然难言其意,但若是丢了便再无立足之地。你不是你颜姨娘,不是女子,而是大宋的儿郎,我沈家的儿郎!你只要记住这句话就好。至于你要做什么,如何做,老夫无力去管,也不想去管。只是你必须记住,万万不要错了‘忠孝节义,礼义廉耻’这八个字。”

    说完了这些话,沈迈怎么都感觉还是没交代清楚,虽然觉得自己刚才这些话足够肃穆,足够庄重,可到了最后终于还是没忍住,接着又婆妈了起来,

    “你小子给老夫记住,老夫也很烦你颜姨娘,可你要是因为她让人戳了脊梁骨,可别怪老夫收拾你。嗯……不可让人说你不孝,不可让人说你心窄,不可让人觉着你重利,不可……”

    “那侄儿还是回去当痴傻好了。”

    “屁话。你触犯老太君神灵的账老夫还没跟你算呢。还不出去给你二祖母多跪一会,进了亥时便去后厨自己找些东西吃,然后给老夫滚回家去老老实实睡觉,要是再犯了痴傻,小心老夫把你捆吧捆吧扔西湖里去。”

    沈迈二话不说就对沈谦一阵连轰带撵,可是脸上却满是抑不住的笑意,等沈谦当真掀开门帘“滚”了出去,他居然忍不住“哈哈”笑了两声。

    此时沈迈确实舒心,虽然他今天才第一次看到痴傻病消失了的沈谦,但是仅仅经过这么短短一次晤谈,他却发现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原因无他,这孩子的心思绝不像一个普通十六岁少年,虽然还免不了有些年轻气盛,却已经做到洞悉人性,并且极懂进退,而更重要的是,他的那些话虽然因为就事论事听上去难免有些偏激,但是话语之间却钉是钉铆是铆,已经隐隐露出对“修身齐家”的精妙见识,那么今后……沈迈实在不敢往下想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正是佛家所谓“凝住壁观”,“棒喝成佛”?要不然怎么理解他三岁之前的聪慧……沈迈实在理不清头绪,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沈家现在急需一个这样的早慧之人,毕竟举目如今诺大一个沈家,优渥之下蝇营狗苟的太多,实在难找堪当大用之才。

    大宋朝就是文人的天下,沈家能够达到现在这个高度,靠的是三代七位进士带来的红利。然而自从嘉祐八年沈括高中之后,沈家已经整整二十六年没再出过进士了,而且到了如今,除了那位被整个朝堂一致排斥在外的沈括沈三叔,其他的进士早就死干净了。如果这样下去,沈家难逃衰落命运。

    沈迈刚才差点问出“你原来读的那些书还记不记得”这句话,可是最后还是硬生生咽进了肚子。他不能这样问,因为这孩子太聪明,你要是露出了这层意思,他必然明白你在想什么,那样一来让他对自己产生了过高的期望,必然会心浮气躁,反倒适得其反。

    沈迈虽然早已博览群书,但是终究没有中过进士,并不敢太过自信,不过他总有一种感觉,因为今天的气氛不大对,此子真正的能耐并没有露出来。那么……嗯,他岁数还小,可塑性极强,倒不妨找机会先试一试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