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母亲(上)(第1/1页)大宋天官
刘牙婆自然想不到有人在腹诽她,大概是在织机旁坐稳了,只听她小声笑道:
“老妹妹,前日里我说的那事,你……想的如何了?”
秦氏并没有接着接话,织机又“吭吭”响了片刻才听她慢吞吞的道:
“我……要不刘干娘还是推了吧。”
“啥!我说你们家遭了这祸殃东西连累,又没人撑门立户,怎么还嫌钱少?老妹妹可别嫌我多嘴,我可知道你们家已经揭不开锅了,欠的账只怕这辈子也难填上窟窿了吧?”
刘牙婆闻言语气里登时带上了不悦。秦氏被她说得有些尴尬,硬生生地挤出笑道:
“倒不是嫌钱少。只是,只是金玲还小,毛手毛脚的也不会伺候人,若是拂了李家的意便不好了。再说我还得忙着织活,要是金玲不在身边,五郎也没个人照应,万一再……”
说到这里,秦氏下意识的不再说了。刘牙婆轻嗤了一声道:
“我说你怎么这么傻呀。你以为人家当真只是找粗使丫鬟?他家小官人今年三岁,娘不在了,爹又得忙家业功名,家里那些丫鬟也没个人能教他识字。你说这送学塾也就三五年的事儿,若是单请个先生实在不值当,李大官人总得先找个人连伺候带帮他开蒙不是。可这么合适的人哪那么好找?金玲虽说岁数小了些,可难得识文断字,大官人看中的就是这个。只要金玲做得好,今后还能少了体己钱?”
“家家都有难处……唉,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
秦氏是个口懦的人,怎么听都觉着刘干娘说得在理儿,可这心里却说什么都有些不乐意,刘干娘刀子嘴一样的人物,哪里容她多考虑?忙压着话头道:
“你也别这个那个了,我还跟老妹妹说知,为了金玲的事今日我又到杭城跑了一趟,李大官人可是发下话了。他知道你为五郎看病花销太大,要是嫌钱少好说,十贯不够还账,二十贯如何?就算三十贯那也是一句话的事。你说这样的厚道人家上哪找去?”
“三十贯!”
秦氏几乎惊呼了出来,大概实在有些意外,嗓音明显发起了颤。沈谦听到这里顿时泛起了嘀咕。他虽然不知道三十贯在这年头具体是什么概念,但只凭秦氏的惊呼也完全能感觉出这绝非找一般丫鬟的价钱。
这位李大官人为了儿子还真是肯下血本,但是爽快到了这个地步,不知是否还有些别的说法……
沈谦忍不住斜眼望了望金玲。只见她发着愣低下了头去,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用小勺在粥里一圈一圈的搅着,半晌过后才像是想开了似的长长地出了口气,又舀起一勺粥重复起了刚才的“工作”,然而小脸上的笑容却已看不见了。这表现与她的年龄实在不相称,沈谦心中没来由的被刺痛了一下,更是觉着自己有必要尽快好起来了。
…………………………………………………………………………………………………
“三十贯……”
外厅里,秦氏已经有些动摇了,右手机械地抛着梭子愣怔了半晌,方才犹犹豫豫的道,
“李家厚道是厚道,只是……唉,要是当真签下十年契,到了放归,金玲可就二十二了。再说……她不管怎么说也是沈家的孩子,我就怕……”
秦氏说到这里又说不下去了,然而意思却清清楚楚。刘牙婆见她瞻前顾后的实在让人烦,“川”字加“三”字的额头上早已经皱成了核桃皮,又向前拉了拉杌子才伸着头埋怨道:
“沈家的孩子怎了?你倒是把金玲当沈家的孩子,只怕人家却不认。他们沈家在咱们西溪可是大族,谁手里不富裕?可自从四年前金玲她爹没了以后,你都被那边欺负成这样了,又有谁替你们做主?嘁,不是我说,你们俩都是给金玲他爹当小,谁也不比谁高一头,可就因为儿子不一样,那沈家人一个个的……嗐,只怕你们娘几个饿死了,他们都懒得来敛尸。”
这些话不免有些恶毒,刘牙婆要的就是刺激秦氏,秦氏也不是听不出来,但连连叹气之下满心里却只剩下了无奈,半晌才极没底气的低声笑道:
“刘干娘别这么说。我们,我们家五郎读书还是不错的,虽说平时不怎么吭声,可自小他爹爹教多少字他都能认识。而且留下的那些书也早早的都会背了,这怎能算……唉。”
说到这里,她自己都觉着没意思,心酸地长叹口气才道,
“分门立户那就不是一家了,谁家的事别人也不好多插手的……”
“屁的读书好!还不就是个连爹娘都不知的傻儿?拖你一辈子腿脚你还拿他当个宝。”
刘牙婆满腹的愤愤不平,鄙夷地撇了撇嘴道,
“老妹妹也别嫌我话难听,我不说他也是这么个事。照我说他们沈家就没个好东西,你就说那个沈括,他能是好人吗……”
“刘干娘别说了,三叔怎么说也是五郎和金玲的叔爷爷呀。”
秦氏顿时慌了,虽然没敢去捂刘牙婆的嘴,但依然慌忙拽了拽她的衣袖。
沈括?!叔爷爷!不,不是好人……
当猛然听到这个名字时,沈谦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然而还没等他回过味儿来,那边刘牙婆早已经冷笑一声接上了话:
“是,叔爷爷,金玲她爹的亲三叔还不成么。可那有个屁用!照我说啊,你们娘几个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就是他沈三官人给害的。当初要不是他好好的官不做,吃饱撑的惹了这个惹那个,苏大学士恨他不说,干脆拗相公也烦他,后来连官家都不待见他了,只好躲到润州当什么梦溪丈人,金玲他爹怕是早就靠着门荫做上官了,也不会实在无法可想了再花大钱傍个门人身份出仕,被放到西北让西夏人给……”
…………………………………………………………………………………………………
话到这里,刘牙婆实在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但沈谦却已经被震惊的有些喘不过气来了,如果说“沈括”两个字还有可能让人想岔,但再加上“梦溪“两个字还能有谁!
叔爷爷,亲三叔……沈谦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然而他的历史知识毕竟大都来自于中学历史教材,大而化之有余,历史细节却实在欠缺,所以对刘牙婆这些明显不是教他历史知识的话实在有些一头雾水。
然而“拗相公”必然是王安石,历史上根本找不出第二个被这样称呼的人。那么“苏大学士”难道是……苏东坡!
苏东坡恨沈括,王安石也烦他,这,这都什么跟什么?!沈谦心里如同窝了一团草,完全乱了。不过刘牙婆根本没有说瞎话的理由,那也就是说……这绝对不是什么太好的兆头。
这里正想着,只听外厅中刘牙婆又神神秘秘的说道:
“我可是听说了,这次来咱们杭州知州的就是苏东坡苏大学士,过不了俩月就到。嘿嘿,到时候他要不把沈家整治吐血那才叫出奇。他们沈家对你无恩无义的,老妹妹你也别上赶着跟他们往这混水里跳。”
果然……
沈谦到这时候也只能剩下翻白眼的份了,虽然他实在不相信苏老坡是小肚鸡肠的人,更不清楚他为什么恨沈括,但刘干娘说出这种话,那么苏沈两人必然是有在世人看来不共戴天的大仇,就算苏东坡不会做祸及家人的绝户事儿,可难不成你还指望人家给你好脸?
这倒霉催的,沈括到底做什么了才会落到这么人神共愤的境地……沈谦一阵牙碜,刚刚下意识地想挪挪身子时,就听刘牙婆语重心长的道:
“我说这些也就是替你气不过,老妹妹别往心里去。照我说人家李大官人敢要金玲,那就是明白沈家这一大家子人的心思。五郎这个样子,你又没别的儿孙撑门户,沈家人还能把把你们娘几个当累赘?没撵你们出门就算对得起金玲他爹了,谁还操那个闲心?”
牙婆干的就是察言观色的活儿,秦氏哪里能走得出她的手?刘牙婆本来就是要挑起秦氏对沈家的仇恨,并且把她现在的困境明明白白的摆出来,以使她再也没有后路可退。因此见秦氏已经无话可说了,只在织机前讷讷的点着头叹气,老脸上接着便浮上了一丝得意的笑容,急忙趁热打铁道:
“你呀,也就是心疼闺女,被那个十年契扎了眼了。照我说啊,要不是律法限着丫鬟至多只能订十年契,就算再续上十年又有何妨,契满了金玲还不照样是良人?如今这世道老妹妹你也别心高,说来说去你们娘几个也就是个没有半分家业的小户人家。五郎么,更是个坠脚的大累赘。就算金玲生的再巧,除了娶不上媳妇的惫懒货,谁家敢不掂量掂量?最后还不是得耽误金玲?倒不如落个实在为好,三十贯钱还完债,剩下的怎么也够你和五郎吃喝几年了,金玲在李家再给你们贴补贴补,这日子也过得去,至于今后的事,你想那么多作甚?”
“唉,说的也是……”
秦氏本来就是个面软嘴懦的人,这时候哪还有什么主意?巨大的诱惑之下一会儿想到了沈谦,一会儿又想到了金玲,总觉得这样下去确实也没有什么出路,满心矛盾之下顿时只剩下了唉声叹气。
刘牙婆心知大功告成,满心欢喜之下也不愿再待着了,拍着衣襟站起身来一边往外走一边笑道:
“那我明日就跟李大官人这么说去了。嘿嘿嘿,这好事实在难找,金玲将来做了妾若是再给李大官人添个一男半女,你们娘俩就等着吃香喝辣吧。”
“啪嗒——”
还没等刘牙婆说完话转过身去要往厅门口走,却听身后织机处猛然传来一声巨响,吓得她顿时一哆嗦,还没回过神儿来就听见秦氏急急地怒问道:
“刘干娘你且住!什么叫做妾添个一男半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