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黄金台上一席酒(第1/2页)凰权

    “砰——”

    窗外突然起了风,咆哮着撞击在窗棂上,将未关好的窗扇撞得重重关上,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一跳,只有凤知微还是那副听而不闻视而不见的样子,直勾勾的盯着宁弈手上那封白底黑边文书,眼珠子像是定在那里,毫无活气。

    宁弈的手,颤了颤。

    这一颤,丧报一动,凤知微眼珠子跟着晃了晃,才像稍微醒了神,慢慢的伸出手,去拿丧报。

    她伸出的手姿势僵硬,像个木偶。

    她伸手的同时也在张嘴话,似乎在“我看下”,但是嘴张开,却一个字也没发出来。

    她手指触到丧报时,宁弈似乎想向后缩手,然而立即停住,无声的叹息一声,主动将丧报递到她手里。

    凤知微低头去撕信封封口,抖着手,撕了几次才撕开。

    轻飘飘的纸张落在掌心,白纸黑字寥寥几十,凤知微盯了足足一刻钟,似乎在看,又似乎只是在发呆。

    那些字眼入了眼,似乎进不去心,乱糟糟黑乌乌霾云一般在眼前漂浮乱舞,撞在哪里哪里生痛,撞在哪里哪里激血。

    “……巡视草原……遭遇亲信卫士背叛……薨于边境……”

    明明每个字都看得懂,此刻组合在一起突然便失去了它们的联合意义,一刻钟,足足一刻钟,凤知微都没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去关窗的大学士们纷纷坐回,凤知微一撒手,信笺飘落。

    随即她白着脸色,不看任何人,扶桌缓缓站起。

    宁弈立即道:“魏大学士你脸色不好,可是有恙?那便早些回去歇息吧。”

    凤知微似听非听的一头,游魂般的晃了出去,走不了两步,险些撞在厅柱上,宁弈立即招呼门外侍候的内侍将她扶出去。

    走出门口冷风一激,凤知微似乎清醒了些,雪白的脸上泛起一阵怪异的潮红,随即立即一推,将那内侍推了个踉跄,看也不看大步向外行去,她走得极快,一阵风般掠过,迎面打招呼的官员连她的脸都没看清,都半躬着腰留在原地愕然看着她背影。

    凤知微一直到了永宁门外,那里停着所有等候皓昀轩接见的各地大员的车马,大员们看见魏大学士出来,一窝蜂的要上来请安,凤知微直直的从人群穿过,她所经之处,明明还没靠近,但人人不由自主倒退三步,眼看着凤知微一言不发,极快的上了自己的马车去了。

    马车辘辘而行,冬日阳光透过车帘照着凤知微脸颊,白得不似人色,她端坐车中,闭着眼睛,马车微微摇晃,一缕被冷汗湿了的乌发,鲜明的垂落在脸颊上。

    “恢律律——”健马一声长嘶,马车一震,魏府到了。

    马车一震,凤知微身子往前一倾。

    “哇。”

    一口紫黑色的,憋到现在的淤血,喷在紫底金边的车门帘上!

    ==

    冬日的天光沉没得很快,刚才还遍地昏黄,一眨眼便换了黑暗人间。

    凤知微睁开眼时,听见窗外风声游荡,像一个人衣袍飞卷洒然离去的脚步声。

    在刚才,在阴阳与生死之间游走的梦里,似乎有个人也曾来过,用温暖如初的手指,轻轻抚了抚她的脸。

    梦中似乎还闻见淡淡的青草和阳光的气息,伴着呼卓雪山上雪沫的清朗,睁开眼的那一霎,四面悠悠长笛声响,大片金色的云雾弥漫而开,浅浅的人影飘然转身,朦胧中回眸一笑。

    凤知微伸出手,五指在空中努力的抓挠,喃喃道:“赫连……”

    她只抓着了寂寥的空风。

    惟愿一切如一梦,到头来破碎虚空。

    她闭上眼,半晌,有细细的水流,从眼角缓缓的流下来。

    无声无息,无休无止,也似要和那七日里赫连铮的血一般,直至耗尽一切的流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门声微响,宗宸端了药进来,凤知微没有睁开眼睛,就那么任自己流着泪,问他:“都准备好了?”

    这是她接到噩耗之后的第一句话。

    没有任何哭诉和愤怒,当噩梦降临,一切的自责和怨愤,都是浪费。

    唯报仇耳。

    “嗯。”

    凤知微坐起身,接过药碗一饮而尽,顺便还从怀中摸出几颗补药吃了。

    从现在开始,她的身体就不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了,她必须要比谁都健康长寿的活下去,最起码得活到报仇之后。

    喝完药她盘腿坐在床上,乌黑的长发披泻下来,将巴掌大的苍白的脸掩了大半,一双深黑不见底的幽幽眸瞳,看起来越发慑人。

    “已经派人去查真相。”宗宸道,“此事能以这种方式报上朝廷,而没有其余声音,很可能赫连……灭掉了对方的口。”

    凤知微闭上眼睛。

    以一己和七彪之力,在千里追杀长路上,留下了所有敌人的命,用最决绝干脆的方式,斩断了所有秘密泄露的可能。

    赫连,这是你用命换来的。

    “辛子砚必定有份。”半晌她轻轻道。

    那日卫所牢狱里,那暴怒的男子对她道,魏知你别得意,我有法子治你,当时以为不过是文人意气。

    如今想来,却原来一语成谶。

    那日胖阿花之死,她也曾惊于冤冤相报的无奈,也曾想过违背誓言就此收手,只取了皇帝性命,不必管人家帝国倾覆。

    然而所有的恩怨,只有旁观者以为可以轻易放手,陷身仇恨当局者,谁也不甘轻轻放下,你退了,必有人再进一步,拦路当头,霍霍操刀。

    深仇之局,退便代表着被人攻城掠地,杀入中军。

    从今日起,她再不退。

    “辛子砚一人,绝无这等能力。”宗宸淡淡道。

    凤知微沉默。

    确实,虽然他有份,但绝不可能动如此手笔,千里追杀不死不休,将一代黄金狮子王逼至绝路。

    真正的主使是谁?

    一个名字呼之欲出,却像一座巨石,梗在胸臆当中,无法吐出。

    纵观天下,有这般狠辣这般实力的人,也许很多,但是有这能力,而又和她敌对的,却也只有那一个。

    凤知微努力的思索她还有什么仇人,然而她一直人缘极好,做事也干净,她处理过的那些人,太子,二皇子,五皇子,南海常家,所有可能的仇人,都在这几年步步高升的过程中,不动声色的解决了。

    她的敌人,从头至尾,只有他一个。

    足足半刻钟心海翻腾,到得最后近乎绝望,她比任何时刻都希望此时自己的敌人很多很多,好让仇人的目标不那么别无选择。

    室内沉默如磐石,压得人无法言语,很久很久之后,她却还是近乎艰难的道:“我总觉得……宁弈虽和我敌对,但不至于要如此……激怒我……”

    宗宸静静看着她,问:“那你是谁?”

    凤知微偏转脸。

    “知微,我以为你从来不会自欺欺人。”半晌宗宸淡淡道。

    凤知微默然半晌,凄然一笑。

    “这事是他或不是他,有那么重要么?”她披衣起身,看着窗外无月的深黑苍穹,“所有加诸赫连一刀一剑的人,我绝不放过,敌对早已注定,仇恨越来越深,最终都会是你剑来我刀往的结果,没有区别。”

    宗宸沉默下来,良久叹息一声。

    四面空寂,晚来风急。

    却有急速的脚步声杂沓而来,一路直冲向这座隐秘的书房,隐约有人阻拦,还有低低的啜泣之声。

    凤知微怔了怔,随即听见扮作管事的血浮屠手下轻轻敲门之声,满是为难的道:“主子……佳容姑娘……”

    佳容?

    凤知微脸色白了白,佳容是上次赫连铮带回来硬塞在她这里的,当时她不肯要,佳容也不肯跟着她,但赫连铮**丢下话来,她要是敢再偷偷回去,他就立即把她嫁了,赫连大王到做到,这一句直接吓住了佳容。

    后来她把这姑娘带回帝京,心里其实也很头痛对她的安排,只想着等时间久了佳容的心思淡了,想办法给她找门好婆家,不想那丫头虽然不哭泣,却也不再见人,自己找了个屋子把门一关,竟然是一副心如死灰在家修行的模样了。

    凤知微有时候也觉得莫名其妙,她听赫连铮隐约过这女子是宁弈带出府的,也曾怀疑过她对宁弈别有用处,不想宁弈带她出府之后竟然就这么把她扔开,从此不闻不问,也没有接管她的打算,宁弈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她并不知道当日宁弈和佳容同睡一床的事,赫连铮是铮铮汉子,从来光明正大,不屑于背后人是非,越是情敌,越不。

    此时佳容失态,想必是已经得了赫连铮死讯。

    “魏知——”不等那管事禀报完,砰一声门被撞开,佳容披头散发扑了进来,眼珠子一转看见凤知微,扑过去就抓她的肩,“大王,大王他——”

    她脸色惨白,满脸泪水,一头乱发乱七八糟的粘在脸上,在乱发间哀哀瞪着眼睛,眼神里满是无尽的祈求和希望。

    祈求刚才听见的消息,不过是个梦,噩梦。

    凤知微闭上眼睛。

    是她疏忽,应该关照府中人封锁消息,佳容不出府,可以长长久久的瞒下去,然而现在顺义大王薨了的消息已经传遍帝京,就算自己骗了她,只要她出府打听,立即就会得知真相。

    与其让她出府打听在府外出事,不如就在这里,将那高悬的刀,劈下吧。

    “是。”她手按在心口,靠着桌案,一字字道,“赫连,没了。”

    佳容还抓着她的襟口,维持着那个姿势瞪着她,她像是没听明白那几个字,又像是突然失聪失语,她就那么僵硬着,眼神里的祈求和希望,却渐渐换成了无尽的黑暗和绝望。

    那也是一片带着死气的黑,像极地之海涌起的黑潮,所经之处,生灵涂炭。

    半晌她松开手,缓缓抬起手掌,似乎想掴一下凤知微,好怒斥她在胡她在骗人,然而手刚抬起,她便眼睛一翻,软软的倒在一边。

    她晕过去了。

    凤知微靠着桌案,偏着头,闭着眼,月光斜斜照在她侧脸,脸色比月色更白。

    宗宸无声的将佳容抱起,放在床上给她把脉,半晌道:“急痛攻心,没事。”

    突然又“咦”了一声,本将松开的手又搭了上去,半晌道:“她这脉象……”

    他正想什么,床上佳容突然翻了个身。

    她姿势很有诡异——侧身而躺,双手伸直,乍一看不像在睡觉,倒像在做什么仪式。

    这古怪姿势顿时将两人目光吸引了过去。

    随即凤知微和宗宸,听见佳容开始话。

    先是一段古怪的音节,似是一种特别的语言,随即她停了停,换了汉话。

    “……落日之裔,皇朝之宠,得天下则覆天下,得天下则覆帝嗣……”

    这段话反复重复了三遍,随即又换了几句,其中有句,“……假夫孽缘,血尽草荒……”

    凤知微听着,脸色一变。

    假夫……佳容和赫连铮曾经在大越结亲,做了有名无实的夫妻,可不是假夫?

    而后一句,不正是应了赫连最后的结局?

    佳容这梦话,是有感而发,还是……早已预见,只是自己不知?

    心中突然滚滚流过一段话。

    “落日族女子有天生预言能力,能预见和自身或亲友相关的未来,仿若得宠于天神,得见来日。”

    长熙十二年,宁弈母妃废宫内,宁弈曾如是。

    他那母妃,便是传中天帝之宠的落日族公主,于大雪青松之下从天而降,唱着无人能懂的歌。

    那无人能懂的古怪音节,是不是刚才佳容最先出的那些?

    “……落日之裔,皇朝之后,得天下则覆天下,得天下则覆帝嗣……”

    宁弈,是落日族的后代。

    虽然最后一句凤知微还不明白,但最起码,前面三句的意思,还是很明白的。

    最关键的那句——得天下,则覆天下。

    凤知微手扶着桌案,掌心冰凉,一瞬间似看见命运铁青的脸孔,面无表情的逼近。

    此刻她突然明白了很多。

    明白了宁弈为什么一直不受宠,为什么展露才华后愈发被打压,为什么明明才干超于众兄弟之上,却始终不得立为太子。

    老皇年迈,有心无力,看着他渐渐掌握朝政,却还守着最要紧的那个位置不给,就是因为这句“得天下,覆天下。”

    他害怕皇位交给宁弈而自己被害,他害怕宁弈得了天下而覆了天下。他害怕被这个儿子威胁,失去一切。

    她也明白了为什么宁弈对皇位志在必得,却从不肯轻举妄动,在很多有机会的时刻都主动放弃,那是因为他知道他不是父皇信任的儿子,他不定时刻处于无处不在的警惕防范之下,他必须比任何人都更多无数分谨慎。

    他费尽心思找到佳容,就是为了她的落日族后代身份,就是为了找到这段被皇帝深深掩藏的预言。

    知道了预言,佳容自然对他便没有了用处,万万不能带在身边招来怀疑。

    凤知微想通这其中关节,脸色却越来越白,她在此刻触摸到皇帝深藏不可告人的心思,却依旧没想明白——儿子已经凋零几尽,如果不能立宁弈,那天盛帝到底还在等什么?

    纷乱的谜从心里掠过,她深深呼吸,心底浮起一个决然的念头。

    身后宗宸并没有明白佳容了什么,他不是很清楚落日族的奇异,他在问:“血浮屠所有成员已经收束,是否立即派往十万大山和华琼联络?”

    “是了。”凤知微仰起的下颌镀着星光,薄而孤清,“我也得走了,赫连……薨了,凤知微作为他的大妃,会很容易被皇帝想起,魏知,暂时做不得了。但在走之前,我还要最后以魏知的身份,做两件事。”

    她回身,神情孤凉。

    竖起两指如刀:

    “谏!杀!”

    ==

    长熙十八年年末,看起来是一个很普通的年末,普通人家准备着普通的年饭,普通官宦忙着办理普通的公务,一切看来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在平静的大地之上,却有一股暗涌的浪潮,似黑色的毒血,无声注入皇朝的经脉。

    十二月,山北。

    一家铺子的老板,指挥着伙计取下悬在门上十多年的匾额,团团脸富家翁似的老板,接过匾额,有爱怜的吹了吹上面的灰。

    “林老板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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