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恩情断尽(第1/2页)秋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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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静无人的夜。看不到月亮,只有一大片一大片的灿烂的群星。他不愿骑马,一个人静悄悄穿过死寂的街巷,来到鼓楼大街上,在黑暗之中找到了情北客栈的招牌。

    这客栈名字可真够奇怪。如此拗口,却让他不由自主地有些思乡;但是,他想到的却是燕王,他手下的那些人,吕姜,洪家酒店,夜来香。

    深更半夜;客栈的大门已经紧闭。他绕到后面,却看到二楼角落里的一个房间窗户里透出灯光,在上下左右一片漆黑当中格外醒目。

    想来,必然是大哥和晴儿的房间了。

    沈若寥无声无息地跃上二楼的外廊,站在那窗边,听了听里面的动静。

    一时里面似乎很安静;然后,他听到了一声男人的叹息,和一声女人的啜泣。

    他的心不安地狂跳起来,一时又有些犹豫不决,想回家。

    如果回家,就当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过去和未来再没有交点了。他也可以放心了,甚至也没什么不可以安心的。既然重新开始,就不要再让过去的梦魇纠缠不清了,不能影响到现在和以后的人。

    但是最终,他还是举起手来,在那窗户上轻轻敲了两下。

    少顷的寂静之后,周向把窗户打开,看到他,并不吃惊;这个时候敲窗户也不能是别人了。

    “你终于来了?”他等他跳进来,轻轻问道。

    沈若寥没有回答。他的注意力全在床边坐着的女孩子身上。

    这是一个套间的内间,一扇内门通向外间,周向就睡在那里。他们所在的内间则是杨疑晴的地方。她还像以前一样弱不禁风,见到他,苍白的脸颊立刻让惊喜和羞赧染得一片殷红,眼睛还是一贯的泪光点点,满脸泪痕。除了尴尬,沈若寥已经没有任何别的感觉;再就是,他发现她好像长得比以前漂亮了点儿。

    如果是这样的话,想来她一定是漂亮了不少。毕竟,现在自己已经不爱她了。何况,自从离开夜夭山,他在外面不断地见识到比姑母和大姐更漂亮的女子,特别是来到京城之后。

    四目相对,一片难堪的沉默。然后,沈若寥对周向说道:

    “大哥,你现在有地方去么?”

    周向道:“我碍事了?”

    沈若寥道:“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如果没有第三个人在,也许我们的话才能说得更开,更真诚。”

    周向叹道:“好吧,随你;不过,我警告你,你不要伤害她,不然我做鬼也饶不了你。”

    说完,他便走到外间去了。很快,沈若寥听到他打开房门,走到外廊上,跳了下去,离开了客栈。

    他在桌边坐下来,把秋风放到桌上,不太敢看杨疑晴。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沈若寥终于觉得必须由自己来开口了,这才轻轻问道:

    “晴儿,你……过得好吗?”

    杨疑晴一直也在低着头,根本不敢看上他一眼。听到他问,紧张得话也说不出来,羞涩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然后又犹豫地点了点头。

    沈若寥轻轻叹了口气:“晴儿,我知道你过得很不好,我让你受苦了。可是现在,有两件事,我必须要让你知道真相。”

    杨疑晴迟疑地重复道:“两件……真相?”

    沈若寥有些局促。

    “第一件事,大伯不是我害死的,我没有下毒,我没有杀他。”

    杨疑晴着急地抬起头来,看见他,立刻两腮紫红,小声说道:“我知道;寥哥哥,我错怪了你。”

    很久,他没有听到有人这样呼唤他了。

    沈若寥道:“你怎么知道?”

    杨疑晴道:“大哥说的,还有五哥六哥,还有凡生,每个人都这么说。”

    “每个人都这么说?”沈若寥禁不住心里一阵刺痛,“如果没有人跟你说,你就会一直恨我恨到底了,是这个意思吧?你宁肯去相信别人,没有别人的话,你宁肯去相信何愉那个恶棍,也不愿意相信我。”

    “寥哥哥,”杨疑晴慌了神,眼泪就流下来:“不是的,你当时什么也不说,你为什么不说你是冤枉的?你为什么一声不吭,随便三叔打你?我还以为你真的是问心有愧……”

    “啊,那好吧,那你为什么不索性继续这样相信下去?”沈若寥尖刻地说道,“你把我当成是个什么?出了这样的事,你竟然还需要我来告诉你我是冤枉的?如果我不说,你竟然就相信我真的会干出这种事来,去杀了我的大伯,杀你爹?”

    杨疑晴浑身颤抖,不停地抹着眼泪:“我错了,寥哥哥,我当时太伤心了,我根本就没有想……我看到他从你身上搜出了药瓶,我根本就不明白……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再恨我了……”

    沈若寥叹道:“我没有说我恨你,晴儿。但是,现在,我想告诉你第二件事,第二件很重要的事。我会伤你的心,但是我不打算骗你。我已经不再爱你了,晴儿;我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妻子,我心里只有她,再也容不下第二个女人了。”

    杨疑晴声音细得像蚊子一样:“我知道。”

    “这个你也知道?”

    “整个京城的人都这么说;其实我们刚出来到北平就已经都听到了,北平人说燕王把你爱的姑娘封了郡主嫁给你,结果你反倒跑了。”

    沈若寥问道:“这都已经三年多了,你们怎么突然想起来跑出来找我?”

    杨疑晴道:“就是因为北平大街小巷的人都在说你,大哥正好年前出来了一次,却听到整个北平城都在准备你和郡主的婚礼,他这才知道原来你就在北平,回来就计划带我一起出来找你。结果三叔不同意,我们准备了好久也走不了,他看我看得很死。后来终于大哥和他彻底翻了脸,他说把大哥赶出山寨,永远不许他再回来,从此把他从族谱中除名。大哥不管这套,就带着我出来了。我们到了北平,你却已经到了应天,我们这才找过来的。”

    沈若寥道:“大哥又是何苦,你又是何苦;我现在已经不能娶你了,晴儿。”

    杨疑晴道:“寥哥哥,我想过了,我不在乎,我可以做你的小妾,我不会跟你夫人争风吃醋。”

    沈若寥有些惊讶地望着她。“晴儿?你真这么想吗?”

    杨疑晴道:“不这样,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沈若寥道:“即便是这样也不行。晴儿,我告诉你了,我心里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我是决不会再娶一个放在家里的。我和你之间,已经没有复合的可能了。”

    杨疑晴惊慌地望着他,渐渐变得有些惊恐起来。

    “寥哥哥,你说什么呢?你在开玩笑吗?我知道你不是当真的,你又跟我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晴儿;为什么我开玩笑的时候你总当真,我认真的时候你又觉得我是在开玩笑呢?我不会娶你的,晴儿。我知道你会恨我;但是我必须如此。”

    杨疑晴看出来他完全是用心认真的,看到他眼中的冷漠,她哭道:

    “寥哥哥,你不要我了?你怎么可以不要我了?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怎么随随便便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你现在让我怎么办?”

    沈若寥道:“你这辈子一定要拴在我身上么?我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人了,你都不知道我现在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你爱的早就不是我了。”

    杨疑晴道:“我不管我爱谁,我已经是你的人了啊。”

    沈若寥无动于衷道:“晴儿,我知道我对你犯了错,我很抱歉,但是我没有办法。我不想再继续犯错了,我不能有任何地方对不起秋儿。我不能娶你。我希望你还是忘了我,另找一个好人,这世上有不计其数的人比我要好得多,更值得你去爱。”

    “可是我现在算什么?一件被你穿过的旧衣裳,现在你嫌我破了,过时了,不好看了,你不再喜欢,当然可以扔掉我;可是我怎么办?”杨疑晴哭道,“寥哥哥,你记不记得你跟我发过的誓言?你记不记得你自己说过的话,你做出的承诺,你现在完全都忘了吗?”

    沈若寥道:“我当然记得;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我所能想到的我都说过。可是这世上从古至今就从来没有过所谓的天荒地老和海枯石烂。我说出来是因为我当时相信;你听进去也是因为你当时相信;可是现在你还信吗?反正我是已经不信了,但是我说过的话不能收回,我该怎么办?难道我要为了自己说错的话,继续在这条错的路上走下去,彻底毁掉你的幸福,我的幸福,还有秋儿的幸福,她的一生?为什么你不能重新开始?”

    杨疑晴痛哭道:“你好残酷,寥哥哥,你变了,你怎么变得这么无情无义。”

    沈若寥忍不住说道:“即便如此,也是你先对我无情。我在雪地里忍受何愉的拷打时,你在干什么?你不是还在心里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吗?我再过几辈子也忘不了你那个眼神,我就是做过再多对不起你的事,加起来也不该承受让你那样无缘无故就听信他人的圈套,恨我杀了你爹。要不是觉得你恨我,因为你无情在先,我也不会彻底绝望,不再幻想还能与你和好,我才会接受了另一个姑娘。现在,你反倒说我无情?”

    杨疑晴支持不住,一头跌倒在床上,痛哭失声:

    “我错了,是我错了,你为什么不能原谅我?寥哥哥,你不是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会抛弃我的吗。为什么你不肯原谅我?现在你发过的誓说过的话全都要不算数了吗?”

    “你敢对我说这话吗?好像你就没有对我发过誓一样。那头蠢猪把训棍在我身上打断的时候,他狠命踩我的断骨的时候,你自己做出的承诺,你又可曾记得半句?”

    杨疑晴哭得喘不上气:“寥哥哥,我失去了我爹啊!换作是你,你心里会怎么想啊?我已经痛苦了这三年半了,我好恨我自己冤枉了你,我只希望你能原谅我,你知不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啊……”

    沈若寥难以控制自己心底郁积良久的苦楚宣泄:

    “你以为这三年半,我受的苦比你轻吗?你又知不知道我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你知不知道我整天跪在烂泥垃圾堆里向路人低三下四地乞食度日?你知不知道人家拿我当一只偷东西的恶狗来毒打,打得我连自己叫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群流氓从头到脚泼我一身的粪水,都没有力气反抗?我发着高烧像个尸体一样躺在大雨滂沱的大街上昏迷不醒,都没有一个人愿意瞧我一眼?那个时候你在干什么?你不依然还是已故族长的女儿,上上下下的人都宠着你,养尊处优衣食无忧?一件被我穿过的旧衣裳,这就是你给我们的过去下的定义?所以你有三叔给你撑腰,为你报仇,让我身败名裂,遗臭万年,你的目的达到了,你可算满意了吧?唯一让你不满的就是我竟然活下来了,我挺过去了,对吗?现在呢?你冤枉了我?你给我岂止是一个冤枉!整整三年,我就在燕山脚下,我就在北平城里,我甚至就在姚表家里,你们根本不曾有任何时候想起我来过;当我好不容易爬出了烂泥堆,终于可以站起身来,抬头挺胸做人的时候,你又突然冒了出来,只因为听说我娶了燕王的郡主,就跑过来要我原谅你,再恢复以前的日子,娶你为妻?你心里不平衡了,是吗?你居然还理直气壮来问我讨账!”

    他本能地背过脸去,双手撑在桌上,用力扶住自己的头,浑身发着抖,指甲都抠进了头皮里;三年半来的生活,比起他在真水寨的往事,更加不堪回首;想起最初在那污浊卑贱的最底层的日子,曾经那血淋淋的屈辱,只是瞬间的回想,也让他不寒而栗,忍不住潸然泪下,只觉得头疼欲裂,胸闷得难受;这种屈辱,他积攒了太多,早就已经承受不了;可是他又能向谁倾诉?他现在所有的人格,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曾经他在这样的屈辱中丧失殆尽;就算无人提醒,他已经被自己的过去压得喘不过气;他更害怕别人想起,害怕别人眼中的他依然没有尊严和人格;难道他还能像个白痴一样,对任何人诉说他的过去,哪怕是秋儿——尤其是秋儿。他无处倾诉。此时此刻,杨疑晴仿佛他溺水将死之前昏乱抓住的稻草;他所未对他最亲爱的人说过的,他所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来的,他的一切冰冷和意志,全都崩溃决堤,倾倒在她的头上。她带给了他一切的羞耻,正如同他带给她的。他在讨还,在发泄,在拼命挣脱自己一辈子也挣脱不掉的过去的枷锁。可为什么对她说呢?为什么对她?沈若寥甚至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因为从今以后,他们的一切都已经终结。

    如果杨疑晴有南宫秋的伶俐和果敢,或者夜来香的冷醒和宽爱,她一定能够毫不费力地察觉这点,感受到他灵魂深处的痛苦,也因而能够明白地看清,当一个男人对曾经爱过的女人把最深痛的一切都说尽的时候,他和她是真的确实已经走到了尽头。

    然而毕竟她没有;她既非秋儿,也不是夜来香。否则,他们也不会有今天。杨疑晴只是呆呆坐在那里,惊恐地听着他长篇的控诉,头脑里完全是一片空白;她体会不到他的一切;她只感觉到自己心里的委屈和绝望,一面继续惊恐地听着他喷涌而出的苦水,仿佛是从天而降的狂风暴雨,她所能做的只有可怜巴巴地坐在雨中,被动接受,只知道自己身上砸得很疼。她恐惧地望着他,眼泪决堤一般在一纸苍白单薄的脸颊上奔泻:

    “你怎么能说这么难听的话……你从来没对我这样说话过……你恨我……你还是恨我……寥哥哥,我想不到你原来这么恨我……我真的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你原来这么恨我……”

    她的话沈若寥一个字也没有听见。他只是抱着头,拼命地抗拒自己的崩溃。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倒流;他终究抗拒不了那铺天盖地的残酷。他想让眼泪凝固,让眼泪干涸,可是他控制不住。他想保持沉默,却压抑不住胸腔里冲破喉咙一声狼号。往昔那一幕幕的屈辱接连在眼前闪现,伴随着那曾经不绝于耳的恶毒的下流的咒骂和嘲笑,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他究竟在什么地方,他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依然还在北平的大街上要饭,在姚表的后院里挑粪,或是还在夫人城头,汉水江边,孤零零承受那无处不在的讥讽与羞辱,就连躲避也没有可能;一切一切都历历在目,这些记忆甚至淹没了他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他和秋儿在端礼门广场的婚礼。他的过去只剩下一片无边的恶臭和黑暗;他在窒息一般地粗喘,自己却完全听不到,察觉不到。杨疑晴在边上望着,听着,在他的崩溃之下惊恐地战栗,那些喘息仿佛狰狞的利锯,一下下撕裂她的肝胆心肺,直锯得她整个人支离破碎,鲜血淋淋。

    许久。仿佛是一生过去十年。孤狼悲号之后,十年的皑皑白雪,灭绝人迹。

    沈若寥终于恢复了些微自制。他放下手臂,望着窗外的黑夜,低哑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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