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根基问题(第1/1页)临高启明

    “要说饿死人的苦,那是没有。”陈霖道,“可是百姓们的日子大不如前。”

    南沙村的百姓只要姓陈,日子原本过得都算不错。再穷的人家,也能一家吃饱有衣穿,病了族里管抓药,死了族里给棺材。遇到祭祖、过年,还能分几块太公肉。

    不姓陈的佃户、机工、长工,日子自然没这么滋润,好歹也能凑合着活下去。

    但是这次他回来,虽然不过短短数日,南沙一带百姓的日子却十分难过。

    兵匪的洗劫果然是主要原因,不过他这位二叔也堪称是推波助澜。

    但是这话他不敢向这女元老说,显而易见的一件事就是这位李幺儿对二叔很信任,而且这种信任不是“被蒙蔽式的信任”,二叔在担任本地牌甲的作为显然很受澳洲人的青睐。

    陈宣回来这几日,已经从妹子和借住的陈清家了解到了不少情况。

    自打1635年4月南沙正式归属于澳洲人的管辖之下后,陈宣凭着逃难时候的巧遇,加多年“混社会”练就一套察颜阅色的逢迎本事,将遇到的澳洲首长哄得“龙心大悦”。没过多久就在南沙当了“联络员”,接着又就任南沙“牌甲”,亦即本村的村长。

    原本他掌权就不甚得人心,不论族人还是村民,都对这个从前“浪子”“地棍”嗤之以鼻,更有不少长辈放出话来,陈宣当牌甲是“天大的笑话”,他如果只是为了村子应付下澳洲人,村里族里还可容忍,真要想染指族里的事务,就要开祠堂把他逐出族去,更不许他在南沙居住。

    没想到这陈宣也是个颇有路数的狠角色。到南沙就任牌甲不久,就把原本处于村里最底层的外姓外地来得长短工、雇工都给组织起来建了民兵队,又专门选了四个膀大腰圆,来南沙日子短,没什么关联的外地壮汉给他当保镖。每人都是一杆朴刀。平日里在村公所站岗,出去办事跟着当随从。哪个敢顶撞陈宣的,一棍子去。任你是哪一房哪一辈族人,都打个头破血流。

    如此以来,族里村里,谁也不敢再冒犯陈宣的“官威”。更别说把他开除出族了,反倒被迫让他当了宗祠掌案,管理族里的一应财产事务。连祠堂都被他堂而皇之的占去了当村公所用。

    陈宣深谙自己在南沙的权势全都仰赖于澳洲人。自打当了牌甲,对澳洲人安排的各项事务堪称“热心”。不论是征收“合理负担”、支差、“治安整肃……但凡从香山县政府安排下来的各项工作,无不尽心竭力。没几个月,香山县的南沙村便成了连文总都知道的“模范村”了。

    当模范村自然是有代价的。特别是元老院开始在广东陷入治安战的阶段,大量国民军在广州组建,而他们的粮饷除了从临高调运之外,很多都来自原广州府下属各县。

    除了粮食征调,后勤补给转运还涉及到大量的人力和船只,这些也通过“支差”的方式摊派到各县各村的头。

    广东的田赋负担在大明治下甚轻,只占全国田赋负担的2.01%。虽然历经三饷加派,外加地方各种浮收,但是以陈家这样把持基层,对县里亦有相当影响地方强宗大族来说,并不算太大的负担。

    但是对元老院来说,广东的税赋实在是太轻了。按照王局等人的意见,广东目前的田赋“潜力非常大”,值得“深挖”。这“合理负担”的数目在南沙的陈氏族人来说,可就不那么“合理”了,很有些暴敛的意味。

    这倒也不能说陈家故意哭穷,毕竟兵匪对南沙祸害很大,更是令陈家多年的积聚,不论公私都损失惨重。现在又面临合理负担和支差的开销,不免窘迫。

    过去官家的很多负担,特别是支差的负担,多是转嫁给本村外姓。但是眼下外姓掌权,主张“平均支差”,陈家男丁最多,轮到的支差自然也多了。

    不论是“合理负担”还是频繁地“支差”,自然影响到南沙的农业生产。加之盛传澳洲人要推行“三七五减租”和“累进制税收”,陈家族人们都如惊弓之鸟,不愿下力经营田地;外姓佃户固然有了盼头,但是经营土地往往需要借贷,原本向佃户放贷是稳赚不赔的好买卖,佃户求贷可以说是有求必应。如今陈家地主却大多借口遭匪徒洗劫损失惨重而拒贷,一来钱财受损是实,二则“负担”加“减租”的传闻,使得他们对经营田地失去了兴趣。不少在县城或者外地有商业产业的中人家干脆出走,只把田产都托付在族里。南沙的田地居然有不少抛荒的。

    南沙在这疑虑不安的气氛中度过了一整年,农户得不到借贷,租牛、买肥料都受影响。加支差繁重,虽说天候尚可,全年的收成却是平平。

    说中的减租和累进税倒是没来,但是合理负担的数目却又增加了不少。陈宣办澳洲人的差事虽说得力,但是这经营生发去却没什么本事,全靠着“严催”,才将本年的合理负担凑齐。一年征了两次合理负担,陈氏各家的家底也就差不多空了。

    但是这些话他可不敢对李幺儿说。实话说,如今村民的日子如此窘怕,李幺儿也是有份的:为了修复丰生和和恢复生产,光是要村民自掏口粮的“支差”去烧砖、运木料……就让很多人怨声载道了。

    他思量片刻,才委婉说道:“村民去年春天刚遭了兵乱,家底都空了。春蚕也都被糟踏了。家家户户都是元气大伤……”

    “你是说现在南沙的百姓负担太大了吗?”李幺儿笑道。

    陈霖面色一红,自己的小小心思被人窥破,多少有些窘怕,何况他也怕就此得罪二叔。忙道:“大乱之后百姓饥疲,若能稍加体恤,于国于民都是好事。”

    李幺儿歪着头饶有兴趣的看着他,让陈霖一阵头皮发麻。好在这注视没有持续很久,只听她说道:“你回南沙几天了?”

    “两……两天……”

    “那你怎么知道南沙百姓的负担太重,家底都空了呢?”

    陈霖头汗都下来了,他生怕把给他写信的长辈和陈清一家还有妹妹都牵连进来,慌不择言道:“小人亦是道听途说,道听途说……”

    “别害怕,”李幺儿说,“虽然你是道听途说。但你也不是胡编乱造。南沙的百姓最近这一年的确负担不小。有些人家的家底的确是空了……”“有些人家”几个字她说得颇为玩味。陈霖又是一阵冷汗直冒。

    “……不过,本地应该没有人穷得吃不饭吧。”

    “这个……的确没有……”陈霖连忙点头。

    “应该说,现在的南沙,有些人家的日子没有过去过得好了。“李幺儿说,“但是,对于有些百姓,现在的日子大概比过去要好些。”

    陈霖忙道:“是,是……”

    李幺儿话锋一转:“不过,元老院来南沙,不是叫大伙一起有饭吃就算完了。而是要想要大家都能过得比从前要好。眼前的丝绸厂就是指望――丰生和的事业要是成功了,百姓们得的便不止是‘温饱’了。”

    “是,小人知道。”陈霖暗中苦笑,心想你这只是画饼充饥!如今南沙百姓有饭吃不假,但吃得不过是过去的老底,如果任由二叔继续这么乱搞下去,今年连蚕都养不起!还谈什么缫丝织绸。

    他原本只是应付式李幺儿的问话,多少还小心翼翼。此刻心中的少年热血被激发起来,进言道:“首长说得有道理。只是眼下已过元旦。开春之后,百姓春耕需要种子,没了耕牛的人家要有耕牛,养蚕的人家亦需要本钱……兵乱之后,百业凋敝,恐怕都得设法筹措,还请首长留意……”

    李幺儿怔住了。她到南沙来,得到的消息就是“是个富庶的村子”。所以她并没有太多关心村里的情况。自己、警卫和学生在村里浮光掠影的活动,大概知道村里虽然遭了匪乱,但是百姓们混个温饱还不成问题。

    既然温饱不成问题,1635年的农业生产也正常运作了。南沙村修养生息大半年,今年的农业生产应该是不成问题的,自己推广新蚕种和桑树种植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眼前这少年却说“需要筹措”?!

    她迟疑道:“去年秋收的收成如何?我来南沙,都说没有灾害,收成尚可。”

    “首长,南沙全村的收成如何,小人亦不清楚。不就说我家名下的田地,去年的收成就只有前年的六成。其他各家小人虽不清楚,大抵亦是如此。”

    李幺儿的脸色变了。她为了推广蚕种桑树常在农村活动,农业生产的关节要害多少也明白。如果陈霖没有危言耸听,今年开春之后,南沙若无元老院拨给贷款,便很难开展新一年的生产经营活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