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厌倦之心(第1/1页)乱世小民

    鬼子的大扫荡象一场暴风,吹动了似乎平静的水面,使水下的沉渣泛起;又象一个熔炉,真金假金露出了本色。

    用中国的一句古话来讲,那就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假如处在一个安定的和平时期,是很难分辨出一个人的人品高低。因为奸臣可以用花言巧语遮掩其奸行,坏人也可以随时为自己带上一副伪善的面具。所以,只有在艰难的时势,才会构成对人们信念与气节的考验。

    河野浩二先期在邢台县的拉拢和收买工作收到了效果,在日军的攻势压力下,一些观望犹豫的武装势力纷纷投降,充当了可耻的汉奸卖国贼。周国权、张玉新这些有身家的一方豪强不出所料,率先投靠了日本人。越富有,越容易当汉奸,虽然偏激,但也不无道理。

    “日月辉于外,其贼在于内。”一部抗战史是中华民族的脊梁在烈火中煎熬锻就的过程,也是清洗自身肌体毒素、腐朽的过程。只不过,这个过程沉痛压抑得令人艰于呼吸。

    太阳黯淡下来,自然界的颜色慢慢褪去,潮湿的树丛缄默无声,仿佛在悄悄的哭。树木深处,一只孤单的鸟怯生生的叫着,好象在呜咽。

    柳无双蹲在树下,看着手里烟头上的那点小光亮,忽然,刚强的硬汉子再也压不住他那沉痛、悔恨的感到情,就象闸门挡不住的洪水那样,烫脸的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涌了出来。

    如果不是他带着柳凤走上了这条在拼杀中求生的路。如果不是他被报复的怒火烧得失去理智,如果不是他为了那可怜的丢了的面子,如果不是他疯了似的要追赶逃跑的岳培坤……哪怕只有一个如果没有变成现实,他唯一的女儿柳凤也不会遭到这样的重伤。

    想着躺在教堂里面生死未卜的女儿,柳无双越想越悔,越恨,他狠狠地吸那支烟。越不爱吸越要吸。把烟吸完,他手抱着头,用力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口中与心中都在发辣,要狂喊一声,把心中的血都喷出去才痛快。

    悔得深。恨得痛,想得多,柳无双现在才多少明白了柳凤为何会喜欢那个瘸腿的、有两个老婆的男人了。他给了她发号施令的威严,教了她骑马驰骋的本事,唯独没有让她过上一个女人应该有的生活。别人怕她,惧她,不把她当女人看,也就近而远之;只有孟有田用一颗平等相待的心,用异性的正常相处唤起了柳凤压抑住心中的热情。

    如果是别家的女儿,到了这个年龄。早就嫁为人妇,可能是好几个孩子的母亲了。而柳凤还戴着他给予的冷严的假面具在骑马冲杀,该得到的温存和爱,因此而离她远去。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想到这些,为什么要在快失去女儿的时候才悔恨自己的行为?与柳凤相比。自己的报仇,自己的面子,哪怕是自己这条命,又算个屁。

    吱的一声,远处的房门开了,透出光亮。柳无双抹了把脸。匆匆地跑了进去。麦克戴着口罩走了出来,柳无双抢到跟前,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不是说不出,而是他不敢问,他承受不了那种打击。

    “唔!”麦克摘下口罩,沉吟了一下,柳无双的心骤然沉入了深渊,几乎站立不住。

    “伤者暂时没有了生命危险,但是——”麦克摇了摇头,很惋惜地说道:“但是她的左眼没有保住。很抱歉,我已经尽力了。”

    “只,只是左眼没了?”柳无双用颤抖的声音问道:“我姑娘还活着?”

    “是的,柳姑娘的生命应该没有问题,她的体质很好……”麦克还要继续说,柳无双已经听不下去了,冲进了屋子。

    柳凤脸色苍白地躺在里屋的床上,半边脸被绷带包裹,麻药劲儿还没过去,她睡得很安静。

    柳无双凝视着自己的女儿,他有多少话要说,那些话都沉重地压在心里。他在床边坐了下来,眼睛一瞬也未离开,似乎害怕眨眼间,柳凤便会离他而去,在世间留下他这个老头子,让他在孤独和懊悔中度过。

    他伸手轻轻抚摸着柳凤露在被外的手背,只有这种真实的触碰才能让他稍有安慰。女儿还活着,感谢老天,给了他补偿的机会。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能有女儿陪在身边,看着她嫁人,再抱一抱呱呱坠地的外孙或外孙女,那才是幸福,那才是满足。

    柳无双看得专注,想得入神,连肖广和来到身后都没有觉察。

    肖广和同样用爱怜的目光注视着柳凤,绷带上的血迹让他觉得揪心似的痛。柳无双没有他想得远,他更担心的是柳凤醒来,知道自己失去了一只眼睛,会怎样的伤心难过。女人,没有不重视自己的容貌的,瞎了一只眼,基本上等于毁容,心理上的打击比上的伤痛要沉重百倍。

    “大哥。”许久之后,肖广和轻声唤道。

    嗯,柳无双先是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才缓缓回过头,看清是肖广和后,轻轻点了点头。

    老大迟钝了,老大似乎一下子变老了。肖广和心中浮起更大的酸楚,低声说道:“八路军派了人来,请咱们暂时进他们的地盘休整。现在鬼子正得势,再加上周国权、张玉新、岳培坤这些狗腿子,咱们的处境很危险。”

    “凤儿这个样子——”柳无双担心地摇了摇头。

    肖广和停顿了一下,说道:“我刚才问过那个洋大夫了,他说可以用担架抬着阿凤。八路军那边有野战医院,可以继续治疗。”

    柳无双轻抚着额头,这时他感到很累。身为九龙堂的老大,他不仅要考虑到女儿,还要照顾到其他弟兄。一瞬间,他突然感到心灰意冷,感到极度的厌倦。

    “好吧,咱们就先暂避一下。”柳无双沉声说道:“四弟,哥哥这心里乱得很,堂里的大事小情就麻烦你处置了。”

    “大哥你放心吧!”肖广和无声地叹了口气,留恋地再次看了看柳凤,转身走了出去。

    ………………

    春天降临得很突然,刚有一丝春意,气候马上就变暖了。混浊的小溪闪着亮光,向前奔流,遇到石块的阻拦,便发起怒来,喷出一团团的白沫,把木屑和杂物冲得滴溜溜直打转儿。

    光裸、潮湿、温暖的土地从雪衣下袒露出来,休养了一个冬天,现在正饱含着新鲜的汁液,散布着清新惬意而又浓郁醉人的春天气息。

    耕地里,孟有田掌耧,谷雨牵牛,正在忙着耕种。

    “谷雨,你把牛不牵好,掌耧的挣死也耧不端!要把牛牵好,得把牛鼻子上的铁环抓紧,眼往前瞅,脚踏犁沟,与牛同步。”孟有田用袖子擦了把汗,不满的对谷雨说道。

    “有田哥,俺干得挺认真吗!”谷雨嘻皮笑脸的回头做了个鬼脸儿,“别说,别说,俺知道了,这是给自己耕田打粮,可不是给地主当长工的时候,胡地付。”

    “臭小子,啥都知道,就是不好好玩活儿。”孟有田哭笑不得地翻了翻眼睛,教训道:“小孩子没受过挫磨,光想着出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要脚踏实地,种地简单哪,那可是大学问哩!”

    “明白,明白。”谷雨连连点头。

    孟有田却看出这小子心不在焉,知道此时自己的说教就象一个老和尚在教训下山回来、俗心荡漾的小和尚。

    年轻人的心啊,你想开一扇小窗,他却偏要敞开道大门。平平淡淡才是真,平平安安才是福,谷雨当然不能理解孟有田的心境。能看破它的人是需要经历一次次心灵上的震撼与冲击,经历一场场悲欢离别,才能剪去三千烦恼丝,远离尘世烦恼忧欢,把拥有的和企图拥有的统统抛弃,安心过着那平淡甚至是枯燥乏味的生活。

    “有田哥,你想不想看那轰隆隆跑的火车,你想不想看在大河上的帆船?还有什么电灯……”谷雨突然很期盼地问道:“多带劲儿,看部队上的人,走得远,见识也广。”

    孟有田暗自叹了口气,故意不感兴趣地摇了摇头,说道:“那有什么可看的,等打跑了鬼子,消消停停地走走看看,那才带劲儿。部队上的,你以为他们愿意意走得远哪,还不是被鬼子追的。”

    “打跑鬼子,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呀?”谷雨撇了撇嘴。

    “猴年马月倒不至于,俺算着,顶多五六年,鬼子也就完蛋了。”孟有田停下了脚步,望着大路上奔驰过来的几匹战马。

    “你又不是神仙,还能掐会算?”谷雨不相信,但目光也移了过去。

    “好象是大官哩?”孟有田的眼力极好,为了确认,他还是掏出了望远镜。

    几个骑士也看见了孟有田和谷雨,其中一个官长模样的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减慢了速度,慢慢停了下来。嗯,确实够稀奇,耕地的民兵竟然有望远镜。

    “在招呼咱们呢!”谷雨羡慕地望着部队上的人,不等孟有田答应,便扔下耕牛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