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八十六章 商税(第1/2页)大明文魁
文渊阁。
林延潮的值房外,但见新任应天巡抚李汝华,正在班椅上扶膝静坐。
两淮盐税李汝华改革有功,虽说历经波折,但淮南盐法终于确立,名为纲运法。
这纲运法起于唐时刘晏,然后由林延潮向李汝华建议改之。
这纲运法就是包税,补买。
由盐商认领窝本,窝本上无名者不得加入,名列窝本上的盐商每年给朝廷盐税,至于盐税中间流程,盐商一己负责,可以直接面对盐户收盐,不用经盐运司,至于朝廷只作监督之责。
此法一出,赞成反对之声皆有。
当初林延潮托李汝华给申时行的管家申九在窝本加上名字。
李汝华当然造办,申时行下野后申九也到扬州过起了自己日子。
他听闻申九初时也尝试曾经营盐业,但是最后还是觉得不划算。最后申九将窝本上的盐额拿到引市上贩卖,其他没有名列窝本的盐商就可以向申九购买贩盐的权利。
申九凭此获利不尽,过上了富家翁的生活。
申九身为管家就已如此,申时行又从中拿了多少,这就非李汝华可知,他也不敢过问,毕竟当时他已从巡盐御史任上退下,其中细节恐怕只有林延潮与申时行二人知道了。
纲运法给不少盐商买卖窝本获利的机会。
当然盐商若没有依时缴纳足数的盐税,就要被朝廷罚得倾家荡产,但此事概率太小了。
虽说纲运法弊端不少,但拖欠多年的淮南盐税总算是一钱不少地给朝廷收上来了。李汝华也因此一路升迁,现在已升为应天巡抚。
现在两淮盐商食髓知味,一直要求李汝华建议朝廷在淮北也推行纲运法。
李汝华知道即便他现在身为应天巡抚,此事他也说了不算。
而朝廷上能说得算的,不过三五人,而让他在值房外等候接见的大学士林延潮就是其中一人。
不久但见阁吏又引过一名‘大汉’前来。
李汝华看了对方一眼,此人身材魁梧高大,但面容有些粗犷,实难称得上朝廷命官的样子。
居然这样的人,也可以出入文渊阁如此机要重地?
但见阁吏对他道:“阁老还在见客,你在这等着吧!”
从这名官员官袍上补子看出是一名五品官,而且腰间还挂着牙牌。
一名五品京官也是堂堂廷臣了,但阁吏说话口吻就是如此,有等除了值房里坐班的宰相外,其余官员都一样的感觉。
李汝华坐在椅上没有起身,对方向他施礼通名。
原来是工部员外郎毕自严。
李汝华心底琢磨,以往似有听过此人的名字。
还来不及多想,但见林延潮值房大门一开。
一名二品大员负手步出,李汝华不敢托大,起身行礼。
“下官李汝华见过大司农!”
户部尚书杨俊民微微停下脚步,上下看了李汝华一眼笑道:“是,茂夫啊。”
二人闲聊两句。
两淮盐法改革,徽商与晋商为窝本名额分配争得面红耳赤,几乎撕破了脸。
李汝华暗中倾向于徽商,而杨俊民却是晋商一边。
李汝华本担心杨俊民不会给他好脸色,但现在看来自己多心了。堂堂大司农这些小事哪里在他老人家的心上。反而杨俊民还赞他当年两淮盐法的事办得不错。
随即一旁的毕自严也向杨俊民见礼,不过杨俊民对此人没什么好脸色,只是点点头作罢。
而这时中书舍人李衡已在站在一旁。
杨俊民与李汝华说话时,李衡在一旁恭候,没有出声催促。
等杨俊民离去后,李衡方才上前对李汝华,毕自严道:“还请两位一并进来吧!”
李汝华有些吃惊,他本以为林延潮会单独见自己,哪知会与此人一起,莫非这毕自严有什么过人之处?
随即李汝华,毕自严来到值房。
一进值房李汝华但觉得一阵凉意袭来,此时已近夏天,天气有些炎热,但值房里凉气从何而来。
李汝华转念一想即明白,作为阁臣的体恤之典,每年这个时候天子都会命皇宫从冰窖拉来冰块,给予在宫里办事的阁臣消暑。
如此看来想必是为了消暑,林延潮在值房摆了冰桶。
换了一般官员,此举实在太过奢侈,就算有此财力也不敢在明面上用。
不过作为天子所赐恩典,内阁大学士是为数不多可以公然使用的。
值房内,林延潮着棉衫靠在案几侧的摇椅闭目养神。
似听到脚步声,林延潮睁眼坐直身子。
李汝华见林延潮双眼中有些血丝,不由默默叹息。他余光看到案几后大匾写着‘鞠躬尽瘁’几个字心底更是感慨,林延潮入阁后真做到这几个字了。
林延潮似留意到李汝华的目光,看了一眼此匾笑着道:“茂夫年兄,此匾是紫柏大师所赠,换了旁人林某不敢收,但大师所赠倒是却之不恭了。”
李汝华知道紫柏大师是当今佛门四大高僧之一,其声望之崇高不言而喻,当今在野的士人中除了李贽外,无一人可与他并列。
而今林延潮方一入阁,紫柏大师即托人送来此匾,可是将林延潮比作了蜀相诸葛亮,此实可称之为民心所向。
但是明朝此国势可谓内忧外患,林延潮面对的艰难丝毫不逊色于兴复汉室。
李汝华想到这里,一时失语。
李汝华与毕自严行礼后入座,林延潮则坐在摇椅,他今时今日地位,此举不算失礼。
李汝华此来先感谢林延潮这一次廷推上支持他为应天巡抚。
林延潮闻言淡淡笑了笑,至于毕自严则是一副惜字如金的样子。
李汝华自不会理会毕自严,而是道:“下官即将赴任南京,临行前拜读了阁老于新民报上所言深有所获。”
“下官窃以为朝廷之政本在士,在农,在工,在商,四民平齐,不应当以何为轻以何为重。以往重农抑商,太过偏废。宋朝时朝廷税入大半在于商税,农税次之,而到了本朝以农税为重,地方州县中农税占了九成以上,若朝廷继续放任,为商者日益奢靡,为农者日益贫困。下官此去应天,可否在此事上有所作为,还请阁老示下。”
林延潮不置可否,对一旁毕自严道:“南直隶赋税之重在于苏州,听闻景会曾任苏州推官,苏州府赋税如何?”
毕自严道:“回禀阁老,自万历六年,苏州府实行一条鞭法后,政本为之一清。如糙米,小麦定以四石折银一两。粳米,糯米定以一石七钱。一匹绢折银七钱。夏税三万两,秋粮六十五万两。”
“至于钞关上,原先朝廷以每钞钱十贯二十文,折银七分。而今一千贯不过折银六钱。而古钱一千文折银一两六钱,嘉靖钱一千文折银二两五厘,合计钞关税为六万五千两。”
“至于盐税不过四千两,杂课也不过两千两百两,还不如徭役折银十一万五千两,朝廷以每石两厘六毫摊派。苏州府合府税赋一年达九十万两,但钞关,商税,加上盐税一共不过七万两。”
李汝华对毕自严有些刮目相看,此人实是干吏。
李汝华道:“正如毕大人所言,朝廷的商税有禁榷,关津之税,市肆之税,为何苏州府之商税去除钞关外如此之少。其因在于天下州府之中,唯独苏州一府不收市肆门摊税。”
林延潮明白,李汝华暗指苏州织造孙隆。
这一次天子开征矿税后,孙隆一人身兼苏,松,常,镇四地税监。
苏州当时的规矩是只征行商,不榷坐贾,商税的大头靠浒墅关钞税六万五千两撑着。
孙隆任苏州织造多年,与百姓一直相安无事,还多次请天子宽免苏州织造。但天子也是缺钱急红了眼,下令孙隆开征商税。
得了天子之命后,孙隆即对苏州商贾收市肆门摊税。
要知道苏州乃天下最富庶之地,一年商业流通金银达几千万两,若真要征收营市肆门摊税,少说一年可得几十万两。
但不知是孙隆太贪婪,还是下面人乱来,他们制定的商税极高,肩挑步担,十抽其一;各色店铺,十抽其二;机坊则十抽其三。
此举顿时遭到了苏州织户的反对。
因为织户本就承受着织造重役,每年机户就要为织造局提供丝绸作为皇家之用。
孙隆再对织户征收商税之下,导致了苏州织户起义。
当时苏州有一织户名为葛成苦于催征,于是决心举事。他振臂一呼,顿时得到千人响应,万人支持,将孙隆手下的税官税吏杀了不少,孙隆一把年纪了不得不逃离苏州。
此事一出,官府派兵镇压准备收罗起事百姓,葛成却主动自首,出面一人扛下所有。
苏州全部士绅百姓联名上疏为葛成求情,甚至申时行也来信再三过问。迫于压力,苏州官府不敢处置葛成。
听李汝华这么说,林延潮看了对方一眼道:“抚台所指是进来苏州府税监之事吧,此事本阁部略有耳闻,这以往农民起事,朝廷都要追究地方官之责,再行安抚,那么机户起事朝廷就不问责任,也不安抚百姓?民者,国之本也,不论是桑农,还是机户都是四民之一,皇上的子民,我等为官当一视同仁,心中不能有丝毫偏移才是。”
李汝华离椅躬身道:“阁老所言极是。”
林延潮伸手示意李汝华坐下,然后笑道:“如李抚台所言苏州的商税每年经手几千万,朝廷却不能征一文,以至于国库税入少了这么大一块,此事朝廷绝不能坐视不理。但是要如何催征?如今此法行不行?这些又另当别论了。”
李汝华闻言大喜道:“启禀阁老,这些年来苏州徒有重赋之名,却没有重赋之实。当时一直以来苏松地方官员在朝廷为官太多,一旦要对苏州府征收商税,恐怕难以成事。”
李汝华此话说的是事实,明初时朱元璋就对苏松实行重赋,然后还规定了浙江、江西、苏松人不能在户部任职,据说此举是生怕有苏松的官员有私心。
即便如此,朱元璋还是不放心还在圣训了加了一句‘后世有言更祖制者,以奸臣论’。但太祖千算万算却没有想到,苏松田赋虽极重,但还是在商税上钻了他老人家的空子。
所以苏州徒有重赋之名,却没有重赋之实。
至于太祖防了苏松官员不能进户部,却不能防其他,远的不说,就说近的,申时行,王锡爵这两任首辅都是苏州人士。
这时毕自严突出声道:“阁老可向皇上建言废除苏州织造,如此换取朝廷上下通过对苏州征收商税。”
李汝华闻言身子,第二度对身旁这名粗犷大汉刮目相看。
毕自严缓缓道:“国初时岁造一年不过一千五百余匹,到了天顺年间已加增至七千匹,至今上亲政后岁造增至万匹,如织彩大红纱一匹值银十五两,但织造局命苏州地方官府只给银六两五钱一匹。其中为中官盘剥无数,以至于苏州机户几无喘息之地。”
“下官以为可以免去苏州织造局,开征收商税,再拿出部分苏州府商税所入,充作内府金花银,再从民间选定皇商为宫中织造。如此皇上,官民皆是给便。”
李汝华闻言摇了摇头道:“此事牵动皇上,中官,织造局,苏州官府,士绅,商贾,机户多方,此中彼此利益纠结,要动刀子着实不易,此事还需三思后行。”
李汝华口中虽这么说,但对此人刮目相看。
毕自严却道:“有劳抚台大人动问,此事下官昨日已是上疏。”
李汝华闻言大吃一惊。
毕自严正色道:“不仅是苏州,下官自任京官以来见闻犹多。这王畿为四方之本,而今天下百姓多穷困,而北直隶犹盛。”
“原因何在?”
“成化年间勋戚占田四万五千顷,至弘治年间皇庄,勋戚占田已达二十万顷,而到了武宗年间,皇庄从五座,一下子增至三百余座,仅皇庄即二十万顷,其中侵吞民田两万余顷。而今皇庄皇店遍布京师。”
“直隶每亩纳粮一百七八十文,杂差多至三四百文。百姓避无可避,唯有投献,这天下病国在宗室勋戚,而病民则在皇庄皇田!”
“要固国本必须厚民生,厚民生必须抑兼并,要抑兼并必须从上至下,从皇庄不废织造不除,国家一日没有希望!”
毕自严一言一句,令李汝华听得色变,但心底也是隐隐佩服他的勇气。这废除苏州织造的奏疏,不是哪个有胆气的官员敢上的。
李汝华,毕自严皆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抚须叹道:“国事艰难,实如人之沉疴宿疾,既不可下猛药医治,亦不能期静养自愈。”
“此事乍看可为,又一事乍看可为,但皆不过是腠理肌肤之象,治国之道千头万绪犹如乱麻,如何为之?”
“国家到了这个样子,尔等都给朝廷开了方子,看似很有道理,但随便用之如同病急乱投医。乱服药,是要死人的。”
毕自严垂首道:“下官官位低微,难免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但如堂堂宰相都没有切实可行的方略,那么国家真是要亡了!”
林延潮看向毕自严道:“你说得不错,但你这一次上疏,要朝廷废除苏州织造局,已是引起宫里震动。皇上没说什么,但几位大珰早已将你视之为眼中钉。”
“下官不怕死!”毕自严昂然言道。
正如他所言,从他上疏的一刻起,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毕自严又何尝不委屈,他赤胆忠心换来得却是如此下场。
李汝华闻言也是暗暗难过,这些年朝廷已失去多少如毕自严这样的官员。
但见林延潮冷笑道:“你死了容易,但又要阁部去哪里找能经世致用的官员?”
“阁老?”毕自严身躯一震。
林延潮叹道:“本阁部虽说情保下你,但京师已容不下了,即日起你去南京工部任员外郎,坐三年冷板凳。茂夫年兄,替我照看好景会,不要让他再捅娄子了。”
李汝华起身道:“谨遵阁老钧旨。”
三年冷板凳之言,说来是训斥,其实何尝不是护短。
毕自严眼中含泪,起身向林延潮行礼后轻轻以袖拭泪然后告退。
毕自严走后阁内只剩下林延潮与李汝华。
李汝华当下也不掖着藏着道:“启禀阁老,朝廷的商税有禁榷,关津之税,市肆之税,一时变革确实不易。天下税赋之半来自盐课,而两淮盐课又居天下之半,如何经营盐课当在朝廷的第一位啊!如今淮南盐法变为纲运法后,盐商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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