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七十九章 芦花荡(第2/2页)大明文魁
在林延潮须已拂颈,但可惜未至圣境。
平日功书院是早上有课,林延潮早上教授弟子,午时回到驿站与家人吃顿午饭,然后一钓竿一蓑衣即去溪边垂钓。
到了黄昏归来,吃了晚饭后,林延潮即早早就寝。
吕洞宾曾作了一首诗,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
得就是如此生活。
不过这是林延潮多年来出任京官后养成的习惯。为京官时最迟四更天就要起床准备上朝,所以必须早睡,久而久之也就如此。
这日林延潮闲来无事,即雇人驾船出游。
船到一处浩渺无边的芦花荡,天突降大雪。
风吹雪片漫天飞舞,落雪飘至芦花丛中,一时分不清到底哪个是雪片哪个是芦花。林延潮披着氅衣站在船头,但见落雪瞬间盖满了船身,一等遗世独立的萧瑟之感,顿时涌上心头。
船行了数里,他让艄公船娘温了一壶老酒,煮一盘花生,一盘蚕豆,于船舱里铺了一层被褥然后坐在上面自斟自饮。
然后艄公船娘又煮了一锅鱼干粥,端给林延潮一碗后,他们随意吃了些,即在后舱睡下。
林延潮喝了半壶酒,身子已暖了一半,端起热粥喝下后,顿时身上下无不通泰。
粥里的鱼干被他拨出一半,正好就着残酒继续喝。
一盏油灯孤照舱内,舱外则是漫天风雪,林延潮于舱中细细品之。
入夜之后,万籁俱寂,林延潮忽听得有划水声传来。
初时以为自己听错,后来近,林延潮喊一声后舱的艄公,然后自己提着油灯走到船头。
但见一只船划水而来,待船到了近处,艄公正欲问讯,林延潮伸手一止原来船头站着是自己生陶望龄。
“恩师!”
“进舱话吧!”林延潮道了一声。艄公见是熟人,又温了一壶酒提到船舱再回后舱休息。
陶望龄跳至林延潮船上,脱了披风抖了雪再进船舱。
林延潮给他斟了热酒,陶望龄喝下后,搓了搓手脚终于脸色好看了些。
“弟子特来此辞别恩师。”
林延潮看着陶望龄道:“稚绳来信都与我过了,你不要想太多,回乡以后再过数年再出来做官,朝廷那边我会替你打点好,不用心灰意赖之词,初时大家都会这么想,时过境迁就不同了。”
陶望龄默然许久然后道:“生来前想过了,生这性子不适合于为官,也无心于仕途,回浙之后此生再也不会出省一步,实在愧对恩师的栽培。”
林延潮明白为何陶望龄急着来见自己一面。毕竟古时人与人之间际会少,而再遇渺茫多些。
林延潮望了一眼:“你的号取作歇庵,何意啊?”
陶望龄道:“生自取此号所意,作问就是歇息,为官则疲惫。”
林延潮点了点头。
陶望龄突道:“人之一生就如白驹过隙,要想寸立于世何其难也。恩师的三立,生是不来的,余生只求于能有片言流传世人足矣!”
“生出仕前曾路经金陵与焦修撰辩论过,他言吾之中没有性命之,生与他辩难,以人之入梦辩之。但生一直记得恩师当年所言下而上达,时恩师有言未至上达之境,不知今日达否?”
“难道真是如孟子所言,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未见为真见?这疑难一直徘徊于生心中,至今不能解,还请恩师明示!”
林延潮笑道:“若我未至,你是否担心问道于盲,借听于聋?”
“生不敢。”
“其实道在哪里,我也未曾见的。”林延潮笑道。
陶望龄面露失望之色。
林延潮会心一笑,抚须于颈然后道:“王一生爱民,将百姓当作受伤之人般体恤,忧心天下故能至道,又因忧心天下故而忘道,这是孟子的真意。当初你辞别我去浙江讲就是得这句话。”
陶望龄道:“这忘道才能见道,何也?”
林延潮抚须沉吟道:“道理在我心里,是为第一义,从我口中道出,是为第二义,你悟道在心为第三义。”
“夫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为下也。这下即为有为法,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陶望龄咀嚼这一句。此言是出自金刚经,在佛经中金刚经地位自不用多,但金刚经三十二品道尽佛理后,却将这一句话放在最后一句。
言下之意,书前面讲了那么多,但都是你看得见,听得到,得出,想得到的有为法。只要是有为法,就如梦幻泡影般虚无,如朝露闪电般短暂,你不过如是观之即可。
而无为法与有为法相对,指得是不依姻缘,不生不灭,无来无往,非彼非此之法。
一切圣贤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这句也是金刚经之语。佛不排他,认为并非只有修佛才能成为圣贤,而圣贤间的差别只在无为法中。
“那恩师何为无为法?何为上达呢?”陶望龄话音有些发颤,他感觉自己已是接近于一生所追求之事。所谓朝闻道夕可死是也。
听陶望龄之言,林延潮笑了笑举起手边半明半暗的油灯,然后揭开灯盖一吹。
霎时间,船舱即黑了。
陶望龄下意识眼睛一眨,然后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各家常有以于漆黑之中悟道的法,大意是人在黑暗中,六识会无比灵敏,更能体悟大道。
而此刻四野寂寥,天地之间只余簌簌雪落之声。
好一场大雪!
正待陶望龄揣测林延潮所指时,这时林延潮已是重新点亮了油灯,船舱又恢复了明亮。
陶望龄不由感叹,这一明一暗之间,禅味尽在其中。
“汝先闭眼再睁眼!”
陶望龄依言为之。
“再思灯灭一瞬,汝闭眼睁眼否?”林延潮又问道。
“灯灭一瞬,生确有一睁一闭。”
“为何眨眼?”
“不曾细想。”
林延潮问道:“那吾要你眨眼与灯灭时眨眼有何不同?”
陶望龄一愕,恍然如电光火石迸发:“恩师要吾眨眼,此为可见,可闻,口言,可思,而灯灭眨眼,则不可见,不可闻,不可言,不可思。恩师以此言上达与下之别?”
林延潮拨了拨灯芯,船舱里又亮了几分:“下有心,体到功夫,上达无心,功夫到体,正如王心忧天下而至道,也因心忧天下而忘道。事功还来不及,余者何必去问?若你执意要问道在哪里?等我兼济天下时,再来答你吧!”
船舱里寂静无声,两人不出一言,陶望龄跪坐在旁,则是极力领悟。林延潮看了一眼,合衣睡去。
次日林延潮醒来,先见大雪已停,再看陶望龄但见对泪水盈眶向己一拜道:“恩师点拨示道之恩,生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林延潮笑了笑。
天明雪停,船已归程,去时与来时景色又是不同。
船行于水间,于芦花丛中时隐时现,师生二人立在船头讨论话别。
林延潮对陶望龄言道:“浙人重读书,重问,重实,重思辨,言商不轻利,事功派就起于厮,你回浙之后必能光大吾,衣钵于你可谓得人!”
“你天资聪颖,常不言而能得,不必求诸于外,但传道授业,解惑度人却不可如此。”
“吾儒以有为法为,以渐悟为宗,若求顿悟,则为离世而觅,世间求兔角,走了傍门。至于发心,不论独善其身,还是兼济天下皆可。渐顿虽缓,但却是堂堂正正的大道,切记身体力行,三省吾身,有利人或利己之事立为之,有行即有功,切勿因善而不为!”
陶望龄每字每句都听在心底:“生省得。”
林延潮点头微笑,陶望龄忽道:“恩师,生改变主意了,此去回乡生不会不出省一步?”
“哦?”林延潮心道,莫非改变主意。
陶望龄望着远悠然道:“十年后恩师必已是兼济天下,生当由乡进京再向恩师请教至道!”
林延潮:“”
陶望龄辞别林延潮登上坐船离去,林延潮目送生远去,念起近二十年师生情谊,感叹人生离合至此。
陶望龄回乡之后,细心整理章,致力于讲,正如林延潮事先所言,林盛行于浙,再由浙为天下显。十年之后,陶望龄欲与众门生一并动身进京,但行至半途却突然染病,遂不能成行。
送别陶望龄后,林延潮回到了书院闭门不出。
哪知岁末时又有一突如其来之事。
当时林延潮从外返回书院,但见书院里的弟子门生人人皆有悲色。
“何事至于如此?”
徐火勃满有泪痕道:“恩师,张简修守节了!”
张简修,籍湖广江陵,前首辅张居正第四子,后授官为锦衣卫指挥
万历十年因张居正家人而获罪,天子降旨将张简修与其子革职为民,后充任边地。
万历二十三年十月,播州杨应龙造反作乱,驱兵攻打余庆、大呼、都坝,焚劫草塘二司及兴隆、都匀各卫。
时张懋修为余庆卫千户,余庆卫所被破后,于所衙中悬梁自尽,为国死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