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9章 困兽犹斗(第1/1页)锦医卫
紫禁城,养心殿。
万历皇帝朱翊钧的心情不错,用玉调羹将清凉消夏的酸奶饮子送入口中,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看着奏章,往日那些刺眼的词儿都没有出现,歌功颂德之声则不绝于耳,说什么收复平壤,扬我国威,俱是列祖列宗威灵庇佑,圣天子在位,所以战无不胜。
显然,这是因为和清流旧党达成了政治上的妥协,万历也知道这些人将来还是会唧唧歪歪,但至少现在能消停下来,更何况,国本之争也以他的胜利告一段落。
本来嘛,国本之争是绝对不会这么快就有结果的,原来的历史上,足足争论了十五年才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如果到福王朱常洵之国离开京师,彻底宣告争位失败,则又过了十三年,整整二十八年里,宫里宫外、在朝在野,都围绕着这件事争执不休,正儿八经的朝政乃至军国重事,反而扔在一边没人管。
不过因为秦林的缘故,国本之争提前告一段落。
秦林利用国本之争拖延时间,转移朝野焦点,在朝堂翻云覆雨,获取了足够的政治利益,但别人也不是傻瓜,尤其是旧党清流目为文胆的顾宪成,敏锐的意识到如果在立储问题上继续和万历僵持下去,只会导致王国光、曾省吾、戚继光、潘季驯这些原江陵党大臣,现在的秦党干将继续坐大,从而陷旧党清流于更加不利的境地。
历朝历代但凡党争一起,众人眼中唯权位而已,何况清流眼中向来是“不为同党,即为仇寇”,为了对付秦林一党,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竟接受了顾宪成的建议,完全放弃了坚持的所谓礼义纲常,和万历、郑贵妃达成媾和,默认册立皇次子朱常洵为太子,只做表面上的象征性的谏阻。
万历心情能不好吗?桀骜不驯的清流旧党终于平息了争议,郑桢心满意足,疼爱的次子朱常洵成为太子,他早就心花怒放了。
朝鲜那边也捷报频传,秦林在平壤城下迁延十余日始终不敢攻城,经略杨镐一到,立刻攻拔平壤,击溃两倍数量的敌军,又挥兵分道进取,即将廓清朝鲜八道,真是喜上加喜呀!
“这个杨镐,还真是个不世出的奇才!”万历非常满意,给杨镐论功,从佥都御史晋升为副都御史。
原来还以为只有秦林多次督师老于用兵,哼,根本是因为大明列祖列宗威灵和圣天子英明神武嘛,这个秦林,纯粹是贪天之功为己有!看看人家杨镐,只怕用兵比他厉害十倍!
万历又发了一道圣旨,御赐南京一座侯府给他,让秦林不必进京述职,直接去南京侯府。
想到当年秦林格象救驾,还有南征北战所立功勋,心头还是稍稍有那么点负疚,不过看了清流旧党弹劾秦林的奏章,万历又觉得自己非常宽宏大量了。
至于江陵党的诸位老臣,以及戚继光这些人,慢慢都要冷落裁撤。杨镐的奏章里说了,戚继光自恃功高,目无朝廷,口中每每提及故江陵相公如何恩遇相待……这种不知好歹的混账,还是让他早点滚蛋吧!
…………
几家欢喜几家愁,养心殿的万历喜气洋洋,储秀宫的郑桢眉花眼笑,坤宁宫的王皇后则凄凄惨惨切切。
郑桢本已封到皇贵妃,距离她这个皇后只剩下一步之遥,而王恭妃所生、她极力扶持的皇长子朱常洛在夺嫡之争中黯然失败,郑桢所生的皇次子朱常洵被册立为太子,对王皇后也就意味着她的正宫之位,已经岌岌可危。
事实上,白痴都能看出来,郑桢接下来将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王皇后打入冷宫,自己取而代之!
储秀宫那边已经放出风声:从来母凭子贵,朱常洵已册立太子,王皇后又无子,要是稍微识相点,就该自己去位,免得被赶下来,脸上不好看!
局面如此不妙,坤宁宫一片凄风苦雨,王皇后的心腹宫女太监们全都惶惶不可终日,那些心思灵便点的就四处托门路,郑娘娘身边那些炙手可热的位置就不用想了,至少换到别的宫室,总不能陪着主子发霉吧。
只苦了那些不得不陪在王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就过得战战兢兢了,这位主子在李太后和万历跟前装贤惠,其实心里面憋着邪火呢,服侍的奴婢稍有差池,便被她借故严惩,这些年死在鞭杖之下的宫女太监都有两位数了,最近娘娘心火尤甚,没事儿可别凑过去献殷勤,搞不好马屁拍在马腿上,惹来杀身之祸!
所以当皇后身边的王尚宫领着个蜡黄脸儿的生面孔宫女,朝宫室里走的时候,宫室内外的宫女太监就暗叹一口气:到底是王皇后从娘家带过来的陪嫁丫环,这时候了也就她还会忠心耿耿的贴上去吧。
王皇后正坐在红木雕花龙凤床上生闷气,这几年她更瘦了,颧骨显得更高而突出,鼻翼到嘴角的法令纹也比以前加深,完全成了个深宫怨妇。
看见王尚宫进来,王皇后就唤着她小名,斜着眼睛瞅她:“金钏,你跑到哪儿去了?哼,眼瞅着本宫这里不行了,就想着去攀高枝?你们、你们一个个都不是好东西……”
说到后来,王皇后咬牙切齿,胸口剧烈的起伏,拿手指头朝宫室里站着的每个宫女指指戳戳。
宫女们都胆战心惊,娘娘这明显是拿王尚宫发泄,任谁都知道,别人可以攀高枝、走门路,唯独这个她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环绝对不可能。
“去,去,都出去,娘娘心头不舒服,都杵在这里算什么事儿?”王尚宫朝宫女们使眼色,把他们通通打发出去,然后扑通一声跪下:“娘娘息怒……”
王尚宫带来那蜡黄脸宫女还直挺挺的杵在那儿,没动弹。
王皇后想发泄正愁找不到的靶子,这下一股脑儿朝着宫女发泄:“你是什么人,见了本宫为何不跪?金钏,你好好教她规矩,先打四十鞭子!”
奇了怪了,今天这宫女没有像以前惨遭毒打的同伴那样跪地求饶,或者痛哭流涕,而是轻轻笑了一下,不慌不忙的走到梳妆台前面,沾着铜盆里的清水洗脸。
“你、你敢擅用御用之器,来人呐,拖出去打死……呃,”王皇后说到这里,忽然惊讶的睁圆了眼睛:“秦夫人?”
洗去黄色的染料和小修饰,露出风姿若仙的容颜,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昔日的相府千金、现在的秦府三夫人张紫萱!
明代命妇每年正旦节日入宫朝贺,秦府向来是三位夫人一起来,所以王皇后认得张紫萱。
相府千金的微笑透着神秘的意味。
“你、你来做什么,你们把本宫害得还不够惨?”王皇后色厉内荏的叫着,比什么时候都心虚,生怕张紫萱是来告知那个她最害怕听到的消息,接着又惊又惧的看着王尚宫:“金钏,你、你也跟他们一起来害本宫!”
王尚宫重重的磕了个头:“娘娘,婢子在槿黛女医馆治病,听到秦夫人说的一些话,事关娘娘宫闱隐秘,所以不得不带来与娘娘分说。”
王皇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的看着张紫萱。
相府千金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纸卷打开,不徐不疾的念道:“皇后喜,得由卑贱,登显尊极,竟心怀怨愤,数违教令,既无《关雎》之德,且有吕、霍之风,不能抚循皇子、训长异室,岂能承天命而奉祖宗,领袖六宫而母仪天下?”
王皇后的脸色苍白如纸,紧咬的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整个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她闺名王喜姐,这篇文不是别的,正是她最害怕的宣布废后的圣旨!张紫萱还没念完,后面必定是“收皇后印玺,退避中宫,另迁别院”的话头了!
“不要、不要念下去!”王皇后双手捂住耳朵,害怕到了极点,郑桢的性情如何,大家心知肚明,她如果失去皇后位置而被打入冷宫,恐怕余生几十年将会生不如死。
张紫萱柔声道:“娘娘,这是陛下令右都御史耿定向所作的圣旨底稿,不过还没有明旨颁发,您今晚还能继续睡在坤宁宫的。”
王皇后的心脏一下子被揪住,整个人的精神彻底垮了:“不、不,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王尚宫也泪流满面,再次重重磕了个头:“娘娘,现而今只有秦侯爷、秦夫人能救咱们了。”
对、对,王皇后像捞到了救命稻草,不管不顾的扑向张紫萱,再也顾不得皇后之尊,噗通一声跪下,牵着她衣角苦苦哀求:“秦夫人大发慈悲饶我一命,将来结草衔环,做牛做马报答恩典……”
相府千金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快意,哼,你杖毙宫女太监的时候何等威风凛凛,现在装可怜,谁真要同情你,那才瞎了眼!
脸上自是不动声色,笑嘻嘻的双手将她扶起来:“事到如今,也只好把这宫闱隐秘告知娘娘,或许还能因此而有一线生机。但愿娘娘将来,勿忘今日之事!”
王皇后已被逼到悬崖边上,再没有任何退路可言,她指天画地的发誓,甚至要焚香祭天,和张紫萱结为姐妹。
张紫萱哪里信这套?不过是故意吊王皇后胃口而已,这就在她耳边轻轻的低语几句。
“真、真的?”王皇后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张紫萱郑重其事的点点头,“事关重大,万无虚假。如有差池,皇后固然有罪,难道小妹和拙夫就能置身事外么?”
王皇后咬着牙齿,眼神却有一丝喜色:“那贱人焉敢如此,哼,自取其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