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夜观石尊者像有感(第1/1页)将夜

    “既然日月相应,有日便应有月。”

    “日月轮回,光明交融,月便应在夜里。”

    “然无数劫来,万古长夜不见月。”

    “这便违了生生不息自然之理。”

    “夜临,月现,此句中的夜,指的当不是每个寻常的夜,而是永夜。”

    “永夜之末法时代,方有月现,自然复生。”

    “如此方不寂灭,世界另有出道。”

    “既然如此,静侯长夜到来便是,何苦强行逆天行事。”

    “莫非这天也在等着夜的到来?”

    “还是说它在恐惧夜的到来?”

    “它恐惧的是夜本身,还是随夜而至的月?”

    ……

    ……

    佛祖的笔迹很普通,和固山郡乡村学舍里的教书先生没什么两样,笔记上的语句也很随意寻常,非常浅显易懂。

    宁缺看的很认真,暮光落在他的脸上,让他的眉毛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泽,就如同寺中殿内那些尊者的金像。

    天书明字卷一直在书院,被大师兄随意插在腰间,他曾经看过两次,却始终有些迷茫,今天看到佛祖当年留下的笔记,终于确信了一些什么。

    在佛祖看来,这一次的永夜与人间过往遇到的无数次永夜都不相同,然后他又想起,老师似乎不相信冥界入侵,但却从来没有否定过永夜将会到来,甚至曾经提到过有位屠夫有位酒徒,曾经生活在上次的永夜里。

    这一次永夜与以往最大的区别,大概便在于那个明字,在于明字中的月字,在于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看到过、便是夫子也感到惘然的那个事物。

    但明字卷上为什么会记载有月亮?这个世界无数年前曾经有过月亮,却离奇消失?然后如佛祖预知的那样,会在这次永夜时重新出现?

    ……

    ……

    暮光渐黯,夜色渐至,宁缺离了禅房,来到烂柯寺后院塔林外的一处草舍前。静静听着草舍后的溪声松涛,然后推门而入。

    歧山大师并不意外他的到来,微笑说道:“可有所得?”

    宁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问道:“不是说佛祖的笔记已经遗失?”

    歧山大师说道:“没有人看得懂的笔记,便等于遗失。这本笔记我已经看了近百年的时间,始终没有看懂,希望你能看懂。”

    宁缺沉默片刻后问道:“大师,为什么你认为我能看懂?”

    歧山大师看着他。眼神颇有深意。说道:“因为夫子在信中说,如果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够看懂佛祖的笔记,那个人就应该是你。”

    宁缺心情很复杂。有些震撼,有些惘然

    无论是无数年前看过明字卷留下笔记的佛祖,还是千年前把这卷天书带离知守观的那位光明大神官。或者是令人高山仰止的夫子,都很难看懂明字卷。

    因为再有智慧的人,面对从未在他们的世界和经验里出现过的事物,都无法进行分析而只能猜测,而宁缺是唯一的例外。

    宁缺知道夫子给歧山大师写过一封信,大师兄也写过一封信,原本以为只是提及桑桑患病之事,请大师多加照拂,却没有想到还有这层意思。

    难道说老师猜到了自己的来历?

    ……

    ……

    歧山大师带着宁缺走出草舍。来到山林里。

    山溪在松林间缓缓流淌,连绵秋雨之后,夜空放晴,星光清幽,落在松溪之上,分散出无数细碎的银屑,非常美丽。

    看着夜景。宁缺下意识里想起两句诗。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他转身望向大师,问道:“大师,你为什么要传我佛法?”

    歧山大师看着他叹息说道:“因为你杀人太多,戾气太重。无论对人对己都不是好事,所以我想用佛法化解你心间的戾气。”

    宁缺声音微涩说道:“离开渭城回到长安。我嬉笑打趣耍无赖,本以为身上的血腥气淡了不少,应该没有人看能穿真实的自己是多么可怕冷血的人,没有想到依然瞒不过大师的双眼。”

    歧山大师看着他微悯说道:“前夜在山上说过,我知道你前半生过的极苦,所以我并不认为这是你的责任,然而如今你既然替书院入世,我便要替世间考虑,为了将来的人世间不被你掀起血雨腥风,莫怪我非要让你学佛。”

    宁缺心情渐静,说道:“除了疯子没有人喜欢杀人。我不是疯子,所以我也不喜欢,以往杀人是因为不杀人便要死,如果能够不杀人依然可以活下去,那自然最好,我很喜欢,怎会怪大师。”

    ……

    ……

    不想桑桑从佛经上分心,更不想她担心自己,宁缺没有告诉她佛祖笔记的事情,走进烂柯寺后殿,点燃一盏铜灯,继续认真观看。

    十几页纸的佛祖笔记,除了对未来的预言,还记载着一些他对世界的认识,更重要的是他认识世界的方法,比如他对黑暗与光明的见地。

    这些字句里蕴藏着极大的智慧,只可惜佛祖写在纸上时,并不是刻意成文,所以显得有些简短随意,很难构成体系,不然宁缺肯定又会获得极大的益处。

    除此之外,笔记上还有佛祖兴之所致时,偶尔留下的几句闲笔。通过这些闲笔,宁缺才知道,原来佛宗并不是由佛祖创立。

    在佛祖之前,有更多古佛甚至曾经度过漫漫永夜,但因为佛祖在树下悟出如今佛宗最根本的思想,所以佛祖被如今的佛门弟子们尊称为最早之佛。

    宁缺想起夫子曾经把佛祖悟到的法子形容为“闭嘴”,不由笑了起来。

    无论夫子还是二师兄,对佛宗都有诸多嘲讽,但这只是代表书院本身的性情,并不意味着佛宗是可以被无视的存在。

    能够阅读佛祖笔记,不是谁都能遇到的大机缘,宁缺在感慨庆幸之余,还是有些不甘,不知道是不是当年在旧书楼看书时的记忆太过深刻,看着笔记上佛祖亲手留下的寻常笔迹。他下意识里用起了永字八法。

    当初他尚不能修行,却想要看书院前贤文字,强行弄出了这样一个拆字的法门,一路昏迷吐血,最终证明虽有些用处,但用处真的不大。

    在他能够修行之后,尤其是进入洞玄境之后,永字八法对修行来说。更是变成了鸡肋。已经有很长时间,都消失在他的生活里。

    此时面对佛祖笔记,他动用永字八法。其实也没有想着能够起什么效果,只是面对宝山,不甘心空手而归时的徒劳尝试。

    然而下一刻。宁缺难以理解地发现,自己的尝试似乎奏效了。

    随着嗡的一声轻鸣,他的识海骤然开启。

    佛祖笔记上的那些墨字,在他的眼间渐渐飘浮起来,然后逐渐散开,变成密密麻麻地单独笔划,有的笔划直垂而下,便似佛杵,有的笔划浓墨一点。便似佛铃,有的笔划似苦行僧手中托着的铜钵,有的笔划像是山亭里的佛钟。

    这些笔划飘离笔记书页,飘进他的眼里,然后进入他的识海,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不停飞舞,重构成他难以理解的画面。

    ……

    ……

    宁缺放下佛祖笔记。向殿旁望去。

    烂柯寺里供奉着石尊者像,前寺偏座有十几尊,最幽深的后殿里,也供着四座,他此时看的。便是这四座尊者像。

    长安万雁塔寺以及月轮国白塔寺里,也有这些石尊者像。传说有大智慧的人,能够从这些尊者像中,领悟到佛门手印的真义。

    前些天,那位南晋剑阁强者,已然知命中境的程先生,曾经在前寺偏殿里,面对石尊者像感慨,自己能够感受到其间的智慧,却无法领悟。

    后殿最右侧的那座石尊者像,面容狰狞,怒目圆睁,石像的双手裸露在外,似触未触,形成一种很复杂的手式,一股威严肃杀气息从石像指间喷薄而出。

    宁缺静静看着这座石尊者像,看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抬起双手,对照着石尊者像的双手,开始模仿那种手式。

    石尊者像的双手,保持着固定的姿式,宁缺明明是在模仿,但他的双手却没有静止,而是在身前不停缓慢地移动着,比划着。

    便在此时,他识海深处有一片意识碎片,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微微明亮起来,释出一道极为稀薄的意念,然后敛灭归于平静。

    宁缺明白了这座石尊者像双手姿式的真义,双手渐渐停止。

    他一掌竖立在前,一掌横放于后,右手食指在空中微屈,左手食指落在右掌背面,看上去很是莫名其妙,没有任何美感。

    这个姿式与石尊者像的手式并不相同,甚至没有丝毫相同之处,然而就在他左手食指落在掌背的那一瞬间,一道与石像几乎完全相同的肃杀气息便出现了。

    宁缺腹内那滴浩然气凝成的露珠,开始缓缓旋转,释出一道又一道纯厚的浩然气,顺着那些似有若无的通道,向着身体各处输送。

    他日夜修行浩然气,勤奋不辍,对于浩然气的运行毫不陌生,然而,他发现此时浩然气的运行似乎和以前有了很大的区别。

    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体内的浩然气不再像以前那般强横不羁,而是变得安宁柔顺了很多,哪怕是最细微的气丝,只要他意念一动,都能完全掌握。

    浩然气在体内运行三周,宁缺只觉浑身舒畅,诸多感知美不胜收,竟没有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飘荡在安静的夜殿里。

    然后他望向下一座石尊者像。

    ……

    ……

    (今天就两章,我早些睡觉,把精神养回来些,明天月末最后一天,争取大暴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