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开楼(第1/1页)将夜
第一百四十九章 开楼
对于宁缺来说,二层楼开启是一件大事,无论他有没有可能把握住那渺茫的机会,但至少这个机会现实地摆在了他的眼前。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每临大事有静气是很值得欣赏的品质,经历过无数次生死考验的宁缺,能够勉强做到这一点,但他每当遇到真正的大事件时,除了强行逼迫自己冷静,还要做一件最重要的准备工作,那就是带着桑桑同行。
春日尚未抬头,长安城还是一片漆黑,他带着桑桑乘坐马车离了朱雀门,来到了南郊大山下的书院。
时辰尚早,晨风犹凉,应该一片安静的书院草甸四周却已经是热闹异常,穿着全身盔甲的羽林军骑兵警惕地在四周逡巡,临时搭建的阳蓬下,来自礼部的各司吏员正在紧张地安排座位,在远处的青树之下,还有些男子面无表情驻足,这些男子穿着官服却看不出来属于哪个部衙,身上流露出危险的味道。
看着周遭热闹却又肃然的画面,宁缺想起一年前的书院入院试,发现今日的安全警戒等级,比入院试那天差不了太多。他忽然间明白过来明白,二层楼的开启当然不可能仅仅是他的人生大事,对整座长安城来说都是一件大事。
而今年因为来自神殿裁决司的隆庆皇子要入书院二层楼,牵涉到大唐帝国与西陵神殿及燕国间的复杂关系,更是变成了一件天下瞩目的大事件。
因为戒备森严以及运气欠佳的缘故,桑桑这一次没能进入书院,只有遗憾地留在书院石门外的草甸间等待。
此时距离二层楼开启还有整整半天的时间,宁缺刻意提前过来,自然不是为了像游客一般痴痴傻傻坐在书院草地里晒太阳,他走进熟悉的书院,然后迳直顺着后方的斜巷,穿过竹林,围着那片湿地逛了两圈,然后走到旧与刚刚睡醒的教习打了个招呼,掀起前襟,向楼上走去。
不知道是因为时间尚早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东窗畔的案几旁,没有出现余教授的稚细身影,宁缺微微一怔,走到西窗畔的案几旁,注水化墨润毫,几番深呼吸后很随意写了一幅字,确认心境已清已静,便搁笔离去。
走过湿地方后那一大片密林,眼前顿时一片开阔,青青草甸在初生的晨光下像毡子般柔滑,让看见的人恨不得脱了衣服去上面打上十几个滚。
这里是书院很偏僻的地方,大半年来除了宁缺自己,很少有学生会走到这里,就算来的人也只会在草甸边缘坐着看看星星谈谈恋爱,而不会漫步入草甸跨越那么远的距离,走到那片如剑的林子中间。
宁缺走入高而陡直的群树间,手掌轻抚光滑无枝的树干,抬头望向林梢顶端那些疏落的枝丫,眉头微微蹙起,沉默无语。
“你今天做了些什么。”林子里响起女教授清淡的声音。
“学生见过先生。”
宁缺看着林间渐行渐近的身影,极恭谨的一礼,直起身子认真思考片刻后回答道:“我今天吃了一碗鸡汤面,配的是泡萝卜丝,坐马车来到书院,在石门外站了一会儿,然后去丙舍放下东西,绕着湖走了两圈半,去旧见了教习先生,然后想上楼向您请教,因为您不在所以我写了一篇字,便来到了这里。”
女教授走到他的身前,那张永远看不出来年龄的脸上,一片宁静恬然。她没有问宁缺想要向自己请教什么,而是微微一笑平静说道:“可惜做了这么多事,你依然没有办法把心静下来。”
宁缺点了点头,老实回答道:“我知道自己没有什么机会,但总难免有几分侥幸想法,一旦有了想法,便很难平静,不知道先生有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教我?”
“我只是个洞玄境的庸人。”女教授轻轻掀起额前飘荡的发丝,微笑说道:“对于你这样有极大想法的人,实在是教无可教。”
宁缺笑了笑,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没有必要在任何情况下都苛求心境宁和,虽然你也是善书之人,但终究少年心性,不可能像我一样天天坐在东窗畔,一抄簪花便不知年月。”
女教授看着他轻声说道:“世间之事很多不在于你有没有能力做到,而在于你敢不敢想,如果你连想都不敢想,被自我怀疑控制,那你就是一个虚弱的人。我只需要知道你想入二层楼的想法究竟有多强烈,或者说多强大?”
宁缺准备说些什么,没有想到紧接着听到了一句令他感到极为震惊的话。
“如果你今天放弃进二层楼,我可以为你介绍一位不弱于柳白的强者为师。”
林间一片安静,宁缺看着女教授平静的容颜,发现对方说出这句话的语气是那般的随意寻常,仿佛就像是在说如果你不想吃煎饼果子那我就给你做碗麻酱面,没有任何炫耀,却透着股不容质疑的意味。
然而……南晋剑圣柳白,乃当世公认第一强者,要介绍一位不弱于柳白的强者给自己当老师?世界上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人?女教授又是如何认得?
宁缺震惊的久久无法言语,不知道为什么,他非常相信女教授的承诺,然而同样不知道为什么,当他艰难张开嘴时,说出的答案却是不。
他诚恳说道:“我还是想……试一试,看看自己究竟有没有可能进二层楼。”
女教授眼中泛起一丝有趣的笑意,看着他问道:“为什么?”
宁缺沉默片刻后犹豫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好像自己为这件事情折腾了这么长时间,付出了这么大心力,如果不试一下总是不甘心。”
“仅此而已?”女教授静静看着他的眼睛。
宁缺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回应道:“因为我确实挺想进二层楼看看的。”
女教授看着他脸上的尴尬神情,忽然嫣然一笑,清丽骤增,微笑开口说道:“想就是关键,只要人想做什么事情,往往就能做成,人的想法或者说野心,本来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事物,你能坚持是正确的选择。”
“上次和你说过,这些树就像是插入大地里的剑,如果你能把这些树拔出来,便是一柄柄刺向苍穹的剑,人的执着就是自我,而自我就是你手中的剑。”
“只是有些可惜了。”她转身向剑林外走去,留下一声轻叹。
宁缺不明白这声可惜感慨是什么意思,有些紧张想道,难道女教授的意思是说自己虽然根骨不错意志颇佳可惜今次依然不可能是隆庆皇子的对手?
看着渐要消失在剑林边缘的纤丽背影,他忽然开口问道:“先生,刚才你说如果我不进二层楼,就给我介绍老师的事情是真的吗?”
女教授没有回头,平静应道:“自然是真的。”
宁缺抬手捂着额头,笑着问道:“我现在后悔了行不行?”
女教授微笑回答道:“我给过你机会了。”
想法、执着、自我、野心、剑。
女教授的话仿佛披着一层轻纱,看不清楚里面隐藏着的真义,但宁缺却隐约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因为女教授会对他说出这番话来,自然是看出了他的本性,自四岁逃离长安城之后,宁缺就是依靠这些精神气质才能活着并且活的越来越好。
想起昨夜陈皮皮在旧里神情凝重说的“谨守本心”、“做到极致”,宁缺发现这和女教授的说法其实内里都是一个意思,仔细思考之后,他虽然还是不知道二层楼开启时的考试方法是什么,但大概能够猜到试题考验的方面是什么。
“这应该是我所擅长的事情。”
宁缺轻轻握紧了拳头,走过湿地与静巷,来到已然人声鼎沸的书院前坪。
黑白相间的清美书院建筑群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这么多人,平日里大部分时间都在研究自己课题的教授博士们,搬着各式各样的椅子集体来到了室外,手里捧着热茶,激烈地争论着今日二层楼的事情,甚至开始打起赌来。
书院学生们更是早早集体到场,虽然他们当中绝大部分人都不敢奢望自己能进二层楼,但也没有一个人愿意错过这样的时刻,诸生把术科六生围在中央,不停替他们加油打气,而南晋谢承运自然是众人关注的焦点。
时近正午。
伴着悠扬礼乐,大唐亲王殿下李沛言以及公主李渔,还有朝廷数部官员从草甸下方走来,紧随其后的是各国的使节,以及来自西陵神殿的数十位神官道人。
草甸中央道旁的青树有的已经开花,粉粉扬扬,清新可爱,尤其是临近书院正门处那株桃树,不知为何怒放的尤其厉害,娇嫩招展于春风之中。
一名穿着深色素服的年轻男子,自道间行来,正怒放的桃花被他完美脸颊一衬,顿时失却是全部颜色,此人正是燕国隆庆皇子。
西陵谕天院副院长莫离以下所有神官,并诸国使节集体起立,而正议论纷纷的书院诸生顿时鸦雀无声,即便是那些看惯了二层楼开启仪式的书院教授博士,看着阳光花影间走来的年轻皇子,也不禁抚掌赞叹。
宁缺站在人群外的角落里,看着场间的动静,没有人注意到他,即便是那日之后,依然没有人会把他这样普通的书院学生,真的当成隆庆皇子的对手。
书院教授走了出来,他是在书院里清修的神符师之一,身份极为尊贵。看见这位教授登场,无论是亲王公主还是西陵神殿的大人物,纷纷起身微微鞠躬致意,对于神符师这样的人物,没有谁会在他面前摆架子,更何况他今天负责主持开楼。
“书院二层楼今日开启,只招一人。”
教授面无表情看着场间数百人说道,不知道是不是用了什么符术,苍老的声音竟是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而且并不显得音隆震耳。
“考试方法很简单。”
教授伸手指向书院后方被雾气遮掩的大山,说道:“有石径绕山而转,若有想入书院二层楼的人,随意入山,谁能登到山顶,谁便能入二层楼,如果都走不到,那就以谁登的更高来判定胜负。”
以登山来判定胜负,来决定谁有资格进入书院二层楼?很多学生面露疑惑不解神情,心想这未免也太荒唐太儿戏了,而像亲王李沛言和神官莫离等人的脸上,却看不到任何神情,他们这些大人物总归还是了解一些往年二层楼开启时的细节,知道书院里的人喜欢弄这种玄虚,当然不会认为这是儿戏。
场间所有人抬起头来遥望书院后方那座大山,此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天穹最顶处,光线正是炽烈,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却未能驱散山腰间的雾气,根本看不表楚云雾之中的山体模样,只能隐隐看到极高处山巅的石崖无言。
直到此时,书院很多学生才想起来,在平日里自己似乎根本没有正眼看过这座大山,虽然这座山峰高大崛险,就在书院后方,但因为它的沉默、它的平静而变得如同消失了一般,从来没有谁会特意去观察它。
大山就在那里,大山永远就在那里,既然如此,那何必还要专门去看它?
通往后山的道路就在书院静巷之后,就在离二层楼不远处的一道篱笆后,而人们站在书院石坪之上,便能清晰地看到山脚下那段并不怎么崎岖的山道。
一片安静,没有人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始终没有人向大山走去。
“看来小僧只好先行一步了。”
就在一片紧张造成的死寂间,忽然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出乎所有人意料,率先开始登山、向书院二层楼前进的并不是书院里的学生,也不是被全天下昊天道信徒视若神子的隆庆皇子,而是……一个年轻僧人。
那僧人约摸二十多岁,模样清俊,身上穿着一件破烂却被洗的干干净净的僧袍,脚上穿着一双草鞋,草鞋边缘已经快要烂掉,可以想见这双鞋伴他走过了多少穷山恶水、遍地荆棘,然而如果仔细望去,却能看到他的脚上竟没有一点泥垢。
白净的像莲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