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南箕北斗,水月镜花(第3/4页)赤心巡天

幻魔君一副假面。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姜望又问了一遍。

    “嗐!”余北斗有些不满地道:“朋友一场,本来想让你开心一点的。还帮你调整了一下命运波澜,想着在我走之前,让你轻松一程。没想到这群鳖孙干起仗来这么狠,动辄殃及无辜,差点让你走到了我前面!”

    姜望终于知道,他入迷界以来,那些难得的好运气,究竟从何而来。

    “为什么想让我开心一点。”他问。葤

    余北斗看着他:“因为你这些年,过得太苦了。”

    他曾经带着姜望跳出命运之河,而在长河上方,姜望一无所见。

    他亲眼看着姜望从天下瞩目的黄河魁首,一夜之间变成通魔罪人,人人唾骂。明明这孩子什么恶事也没有做过。

    诛人魔者,竟遭受比人魔更多的恶意。

    他不忍姜望剖腹自证,故才有三刑宫一行。他不想要这位小友才从妖界归来,又在迷界受苦,才频频给予好运。

    但他想,他也许什么都没有做到。

    而姜望听到这句话,只是抿了抿唇,最后道:“佛说八苦,其中爱别离,这难道不是您让我吃的苦吗?”葤

    余北斗叹了一口气,又笑了一声,又叹了一口气:“你只记得我上天刑崖为你正名,只记得我镇血魔,不记得我强买强卖,不记得我差点害死你。你这样的人不受苦,还有天理吗?”

    两个人俱都沉默。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个人又几乎同时说道。

    然后他们的身影渐渐虚无,和临淄借道飞速流逝的人群一样。

    在最后的时刻,余北斗负手望天。葤

    仿佛在临淄的高空,望到了那浩瀚的星穹。

    姜望听到他这样说道——

    “我是旧时代的渔夫,恐惧人们把星空作为海洋。”

    ……

    映在天穹的璀璨星图,此时已然隐去了。

    星辰彷似赧颜再看,而命运之血眸,依旧注视炉中。

    那些星辰的注视的确并无必要,占星一道的应激只是多此一举。而余北斗却要死死盯着炉火,以洞察命运长河的伟大力量,掌控焚杀血魔的每一点细节。葤

    血月之中,魔影张牙舞爪。

    愤怒的魔声隐隐撼动这明月之炉:“余北斗!你杀不了我!”

    “我自诞生之日,即得永生!”

    “我永世长存,不死不灭!”

    余北斗不予理会。

    轰隆隆隆!

    轩辕朔沉默,皋皆亦沉默。葤

    他们都清楚对方是怎样的对手,知道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动摇对方的意志。言语是最无用的表达之一。

    在轩辕朔毫无保留的情况下,纠缠太深的皋皆,也只能等待最后的时刻。若他能提前耗死轩辕朔,他就还有机会踏出超脱一步,救自己于大火。

    魔祖灭不灭世,关海族屁事?现世又不为海族掌控!但他完全是被轩辕朔绑着一起跳入炉灶中!要么耗死对方,要么被对方耗死。

    两尊绝世强者的超脱之争,在疯狂的对耗中,产生了无法想象的恐怖力量。那如天鼓般的隆响,根本不是雷鸣。而是世界规则的颤抖。

    如此伟大的力量,尽数焚于明月炉,烧得炉中之魔滋滋作响,疯狂咆哮。

    翼王的骨架根本不够这样烧,在短短几息之内,就已经焚尽。

    而余北斗理了一下衣领,就睁着平静的右眼、只剩窟窿的左眼,从容地往下一步,走到明月之下,走入火中。葤

    命占真君之躯焚起了大火,接近超脱的力量尽情肆虐此柴薪。

    天穹的命运之血眸变得更神秘、更具体,血色瞳孔中甚至出现了命运长河的幻影!

    明月炉中的魔影不断缩小,嘶吼的声音也逐渐含糊不清,而再变低、再变小。

    大火中余北斗岿然而立,漫声道:“我是一个时代的尾声。

    “我曾经想,我就悄悄地结束,不追求什么余韵。

    “可是后来又想,命占之术传承万古,就算不再被人族需要,就算最后如烟消散。

    “我希望人们记得,它来过。”葤

    在连血月一起炙烤,已然焚尽了魔影的大火中,是他最后的高呼——

    “我是余北斗,上承先命,后绝来途。命占之术,自卜廉先圣而起,当自我余北斗而终……”

    “此道绝矣!”

    此道绝矣!

    此道绝矣!

    此道绝矣!

    一声不绝,回响万年。葤

    ……

    血魔已消,余北斗已不在。

    但这场战争并未结束。

    命运之血眸的照耀下,皋皆根本不敢妄动。

    全知如他,当然明白一位命占宗师的恐怖。尤其在目睹余北斗焚炉血魔之后,他必须理解余北斗的强大。虽然还未迈向超脱,但在他与轩辕朔生死搏杀的时候,余北斗是有机会洞察他的弱点、加以干涉的!

    血魔之死,亦他所求。

    因为他无法再耗下去了!葤

    他需要托举族群跃升,轩辕朔只需要断绝海族跃升。至少在超脱的交锋上,轩辕朔的积累更久,而他的背负更为沉重。

    他不愿意成为烈火,而只能成为烈火。

    他在与轩辕朔的彼此烧灼中,坚忍等待。

    在余北斗道躯焚尽、命运之血眸消失的此刻。

    沉寂如山岭的皋皆,终于搅动了他的龙须。

    偌大的永宁海域,海族已经逃空了。海族之外的大海生灵,也作为海族之牛羊,被驱赶得十散八九。

    这意味着……他不必再镇压永暗漩涡!葤

    皋皆在海底深深地喝了一口水,巨嘴像是无底的漩涡,喝出一道咆哮的龙卷来。然后他的龙躯开始移动,在漫长的岁月里,第一次自主的、自由地移动。

    呜!呜!呜!

    整个沧海都响起了狂啸的风声,那是自由的声响!

    饮尽沧海水,搬动万里山!

    皋皆伟大的身躯离开海底。

    整个永宁海域瞬间崩溃!

    近万年来最大的永暗漩涡,终于可以再次完整展现它的恐怖。吞噬所有靠近它的一切!葤

    轰轰轰!

    海底火山连绵喷发。

    但就连岩浆,也要被永暗漩涡吞噬。

    皋皆不再理会那些,卸下重负他轻装上阵。

    他的万里龙躯一瞬间就撞入迷界,龙首靠近血色渐退的明月时,龙尾还在沧海中!

    遂是一口吞明月。

    整个迷界,整个近海,乃至于靠近迷界的沧海海域,都在同一时间,陷入没有边界的黑暗中。葤

    永夜来临!

    事到如今,他唯有杀轩辕朔而托海族,再无其它选择,他也不打算给轩辕朔选择!

    但轩辕朔只是平静地说道:“你咬到了……我的钩!”

    他第一次在天涯台上站起来,斗笠被迎面撞来的狂风掀飞!人们这时候才发现,他身高足有八尺,蜂腰猿臂,而面容贵极!

    身穿蓑衣,却如披帝袍!

    他仍然握着他的钓竿,握紧他的脊梁。

    人字立地而撑天,什么是人的脊梁?葤

    是不屈,是反抗!

    是责任,是承担!

    他坦然面对一切,包括他的爱,包括不被爱。

    他坦然承担一切,近古时代拒海族,现世仍然一竿独钓。

    他两次接近超脱,又两次都停下。

    一次沧海钓龙,逼杀覆海。一次举身为火,焚杀血魔。

    他心如明月,对一切洞若观火。葤

    他清楚姞燕如不爱他,余北斗在算计他。

    可是他不怎么言语,也没有怨怼之心。因为他明白,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其实从来没有人能够逼他做什么。

    只是他愿意承担,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轰!

    在那山岭一般的皋皆的龙躯内部,像是巨大灯笼一般,清晰映出了弯月的轮廓。葤

    或者正如轩辕朔所说,皋皆咬住了他的钩!

    在明月炉下的彼此消耗中,皋皆已经别无选择。咬钩其实是必然!

    束在天之囊的血蜈蚣一下子就炸开了,金色的上古威严,悬坠成古老的金线,定在皋皆那万里龙躯的每一颗鳞眼!

    天涯台以站起的轩辕朔为中心,千里海域瞬间被清空!在这个范围之外的海兽已经稀稀落落,大鱼小鱼三两条。

    轩辕朔提竿而动,牵扯着皋皆的龙躯,撞碎无尽的规则,甚至于撞碎好几座界域!

    他在这个时候像是挥舞着一杆大旗。以人族脊梁为旗杆,以万里龙躯做旗面!明月就是这面旗帜的绣图!

    “呜——”葤

    皋皆的喉咙深处,发出天地破碎的悲响。

    镇压永暗漩涡之后是漫长的蛰伏,现在是他数千年来获得的第一次自由!

    自由如此美好!

    自由如此短暂!

    可他的梦想终究不能实现,而他也无法甘愿坐视人族的绣图。

    或者说——

    为后来者铺路!葤

    嘭!

    千万声归于一声,所有的鳞眼一起爆开了!无尽的肉眼无法捕捉的微光,尽数绽放在天涯台上。这是一念之间亿万次的攻势,是皋皆至此亦不休的凝望!

    轩辕朔猛然一提钓竿——

    无尽的规则钓线,拉起明月之钩,明月之上,钩着万里长的龙尸。飘飘是空皮囊。

    他往后倒。

    在这个瞬间他杀死了皋皆,有了超脱的可能!

    可是他也空了。葤

    化为一尊后仰的化石,而后又碾为石粉。

    被风一吹,洒落大海。

    淡而微渺的石粉,飘飞在那列文字上——

    海上明月起,于此望断天涯。

    喀!喀!喀!

    石台开裂,巨石坠海,在噗通噗通的声响里……天涯已断!

    在跃出超凡绝巅的高崖上,两尊绝世强者互为因果,而一起坠落。两条超脱之路,同时破碎,皆成水中月影,随着那暗沉的海潮退去。葤

    而皋皆虽死,余声仍然在迷界回荡——

    “三十三年内,神临之上不得入此间!”

    他曾经在与轩辕朔的斗争中,掌控了除两族重地外,几近半个迷界的权柄。此时以最后的力量定下铁律,纠缠在迷界的每一个界域里。

    除非人族有掀翻迷界的决意,不然不能将此律打破。

    曹皆、虞礼阳、岳节、彭崇简……

    睿崇、仲熹、占寿、希阳……

    两族之衍道、洞真,顷刻被驱逐出迷界。葤

    剩下的尚有接触的人族和海族,彼此对望,小心翼翼地拉开距离。

    战争结束了!

    这可以说是一场人族的大胜,打得海族伤筋痛骨,不然皋皆也不必要在最后的时刻封禁迷界高级战力,以避免神霄世界开启前,人族的再次扫荡。

    欢呼声在迷界的各处浮岛上响起来。

    有人奔走相庆,有人热泪盈眶,有人放声大哭。

    唯独姜望一直站在那里,抱着奄奄一息的祁笑,沉默地仰望天空,直至血色也散了、金色也散了、月色也散了,什么也看不见。

    这时候祁笑的声音响起来:“武安侯听令。”葤

    她的声音是虚弱的,但是非常清晰,冷静。完全超脱自身生死,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酷。

    她是藏在破碎的祥瑞甲里,被余北斗带着躲进了命运长河,才得以逃生。

    虽然余北斗说她已成废人,但至少在此时此刻,她仍然是整个迷界战争里,人族方的最高统帅。

    而军令如山。

    姜望低下头来,静静地看着满脸血污、以寿限论预计活不过三十年的这位兵事堂统帅。

    祁笑慢慢地说道:“现在迷界封禁神临以上强者,你抓紧时间,速杀陈治涛、竹碧琼,彻底结束钓海楼。”

    她的缓慢全在于以恐怖的意志支撑残躯,让自己清晰地发出命令,事实上对于命令的内容,她并无半点犹豫。她已经想得很清楚。葤

    姜望的眼睛睁得很大,他发现他无法通过这些血污看清祁笑的脸。

    他完全无法想象,这到底是一个怎样冷酷的人!

    他们刚刚才并肩作战!

    为了此次迷界之战,钓海楼从创派祖师牺牲到当代宗主,甚至于危寻就是战死在祁笑的不远处。而战争结束后祁笑的第一个命令,竟然是让他去杀死钓海楼的未来?!

    姜望完全知道军令的分量,他的声音也很重:“钓海楼在这场战争里付出了很多。”

    祁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就像他也对她的想法很惊讶一样。

    “我们付出了更多。死了多少人,你回头去翻阵亡簿。”祁笑慢慢地说道:“钓海楼的付出是有条件的。我们给钓海楼的承诺,就是不干扰钓龙客的超脱之路,甚至于……帮他创造条件,为其护道。我们能做的都做了,是他自己未超脱。”葤

    “那么现在。”她理所当然又异常冷酷地道:“钓海楼既无超脱,又无真君,举宗上下不过两真人,弹指可杀。难道怀岛还要交给他们,镇海盟还要交给他们?是时候让我们齐国来统一近海,最大化地统合海岛资源。如此这场战争,我们才算是掠取了最完整的胜利。”

    “你没有感情的吗?”姜望问。

    祁笑皱着染血的眉:“战争不需要考虑这个。”

    “我不同意。”

    “我是主帅。”

    “或许应该问问陛下……”姜望下意识地开口,又孤独地把嘴闭上。

    确实不必问。葤

    齐天子以迷界军事全权任以祁笑,那么祁笑的一切命令,就都是得到齐天子认可的。

    但祁笑仍然清晰地点明:“你以为咱们的陛下,是何等样天子?优柔寡断?慈心仁念?还是像你一样幼稚天真?!”

    她辛苦地呼吸了一下,继续道:“你以为天子当初为何能够容忍危寻组建镇海盟,因为他知道,近海群岛迟早有一天要纳入他的帝国版图。危寻为统合近海力量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帮他。”

    姜望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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