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4【老杨好难啊】(第1/1页)梦回大明春

    有人要问了,盐引掌握在朝廷手中,直接把税算在盐引里,不就可以完美规避偷税漏税吗?

    呵呵,太年轻了。

    大明的盐引,本来就是含税的。购买盐引收一次税,用盐引购买食盐,又要再收一次税。何止收税,还收了两次呢!

    但每年六亿斤的盐产量,按这两道税1300多万两白银,确实又只能收上来100万两。

    奇了怪了,这税款是怎么凭空消失的?

    当然是因为开中制啊,两淮灶户所产正盐,99都得开中输边,很多都折算成军粮了。而且,朝廷还有开中补贴,只因运粮路途遥远,必须用优惠政策鼓励边商开中。

    更尴尬的事情在于,开中制度日渐败坏,而且是皇帝带头败坏。弘治朝改革之后,开中制更是彻底抓瞎,盐税很难变现为军粮。

    那些消失的军粮去哪儿了?

    皇帝、太监、勋贵,这三股势力占大头,吃掉的军粮最多!接着就是文官和武将,同样从中渔利,导致盐税收不上来,军粮也运不到边镇。

    王渊很想取消开中制,但暂时还不到时候,必须等到朱厚照死后才行,因为如此改革第一个要搞的就是皇帝!

    既然无法取消开中制,无法给正盐收税,那就只能从余盐下手,从各地官府的盐课下手。

    王渊和阁臣的谈话内容,很快就传到外朝,大家猜猜是谁传出去的?

    严嵩第一个找上门,执弟子礼道:“若余盐商卖,既有小票制约,又如何防止囤户官商勾结?”

    王渊笑道:“灶户又不傻官商勾结压价,直接贩卖私盐就是。灶户如今不是这样做的吗?若灶户不偷卖私盐,恐怕已经饿死大半了。更何况内商也会闻风而动。”

    “内商?”

    严嵩略一思索顿时拍手大赞:“此计之精妙处竟是内商,学生拜服!”

    任何改革,必然损伤既得利益者。

    若想顺利推行新政就必须出现新的利益相关团体。

    就拿弘治朝盐政改革来说开中制同样牵扯无数,为啥能另起炉灶推行纳银制?就是让两淮盐商吃饱了!准确的说,是让两淮盐商吃撑了催生出更可恶的“囤户”集团。

    王渊提议余盐私卖同样要扶持新兴利益团体这个团体还是两淮盐商。

    只不过纳银制喂饱的囤户是两淮盐商中的资本巨鳄。而王渊扶持的却是数量更多的两淮盐商散户!

    囤户能够控制市场,全靠食盐官卖,勾结官府,有盐却不出货。边商和散户内商,由于买不到货就有资金链断裂的危险只能被迫向那些囤户屈服从而被囤户拿捏得死死的。

    说得直白一些盐引只能证明你有购买和贩运权,但拿着盐引却无法从官府买盐也是白瞎。举个例子,有些盐商永乐年间获得盐引,到正德年间还无法买盐,盐引代代相传都已经变成传家宝了!

    官府说,不是咱不卖盐,是产盐量不够,你回家慢慢等着吧。

    而一旦放开余盐私卖,内商散户就能第一时间,冲到盐场直接跟灶户交易,还等得了你囤户官商勾结压价?

    囤户看似屯的是盐引,但核心手段是控制官府的食盐出货量,利用时间差造成边商和内商的资金链紧张。只要开放余盐私卖,囤户无法控制出货量,边商和散户内商就瞬间解放出来了。

    王渊的这个改革方案,灶户、边商、散户内商,全都是获益者,而且他们的数量最庞大。至于利益受损者,则是少数囤户内商、盐运司官员,以及背后的权贵。

    甚至不需要朝廷监督,只要颁布新政,无数散户内商就自发冲锋陷阵了。

    囤户再是资本大鳄,也不可能无限期囤积居奇,被无数散户内商那么一冲击,他们也得慢慢回归市场本身。

    这个道理,很多官员仔细琢磨,也慢慢给搞懂了。

    正在翰林院任职的张璁,拍着桌子大笑:“王尚书真奇人也,看似解不开的盐政死结,只这余盐私卖,便如抽丝剥茧般给理顺。”

    历史上,整个大明就没人想到此法吗?

    有人!

    隆庆朝的李学诗就曾提出过,但他提出这个建议时,只是一方小小的御史,谁听他的啊?注:此李学诗,并非嘉靖朝那个,而是隆庆、万历朝那个。

    杨宅。

    给事中蔡经、御史高世魁,带着一大帮科道言官,堵在杨廷和家的大门口。

    王渊的请改盐法疏呈上之后,内阁一直不批复,甚至不拿到朝堂讨论。大量科道言官,在得知其中利弊以后,也纷纷上疏请改盐法。

    言官可不止喷人获得政绩,他们也有议事之权。只要他们有上疏举动,又能成功改革盐政,那他们就可以获得奏事政绩。

    既有政绩,又能得名,何乐而不为呢?

    可惜皇帝不上朝,御史的奏疏被内阁拦下,给事中的奏疏被司礼监拦下,言官们纯粹抛媚眼给瞎子看。

    言官们急了,私下埋怨杨廷和、张永联手阻隔言路。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内阁还在那里装死,杨廷和根本就不敢改革。那么,言官们就只能堵门了,聚集二三十个给事中、御史堵在杨家大门口。

    他们来得还很早,半夜宵禁解除便至,杨廷和出门上班正好撞个正着。

    “杨阁老,请以朝廷社稷为重!”蔡经拱手拜倒。

    “杨阁老,请以朝廷社稷为重!”二三十个言官齐呼。

    杨廷和被气得脑袋冒烟,以为这些言官,都是王渊派来的。他按下怒火,和颜悦色道:“诸位请回,盐法改制大事,不容有丝毫疏漏,内阁正在详细商讨之中。”

    一个字,拖!

    内阁不是不改革,是正在讨论改革细节,至于讨论到猴年马月就不知道了。

    御史高世魁问:“那我等奏疏为何不批复?”

    杨廷和推脱道:“内阁都批了,全部送去司礼监,但司礼监那边没有音讯。”

    两个字,甩锅!

    把锅甩给司礼监,难道言官还能跑去内廷跟太监争论?

    言官们面面相觑,对此没有丝毫办法。杨廷和都说了内阁在讨论改革,奏疏被拦下也是太监在搞鬼,他们还能把杨廷和打一顿不成?

    杨廷和坐上轿子,大摇大摆去办公,留下一堆言官风中凌乱。

    “哼,以前还觉得他是能臣,没想到却是个庸碌之辈。王尚书的新盐法如此精妙,就该早日颁行天下,他杨廷和就是拖着不办!”

    “杨廷和把持内阁,张永把持司礼监,陛下病重之后又数月不上朝,这二人已经隔绝中外矣!”

    “奸相倒不至于,庸相绝对不假。”

    “看他提拔的都是什么人?彭泽脾气暴躁,统兵打仗还算凑合,又如何能胜任户部尚书?彭泽掌户部大半年,各清吏司一塌糊涂。在下弹劾了好几个户部主事,到现在都没有下文,甚至都不拿到朝堂来讨论!”

    “就是,孙尚书孙交、石尚书石玠、黄尚书黄珂,这三位执掌户部的时候,哪个不做得井井有条?户部一到彭泽手里就乱,杨廷和简直推荐了一个混账出来!”

    “我看杨廷和早该致仕,换王尚书当首辅,天下肯定大治!”

    “”

    这些科道言官,都想着往上爬,他们把自身的仕途不顺,全都归结到杨廷和的头上换成王渊当首辅,他们多半也会喷王渊。

    打算出门的杨慎、杨惇兄弟俩,听到门外嘈杂的议论声,吓得连忙缩回去。

    兄弟二人面面相觑,偷偷溜向侧门,他们已经没脸走大门,害怕被那些言官嘲讽一番。

    别说杨廷和还没权倾朝野,就算历史上的嘉靖初年,杨廷和已经独霸朝纲,也是一拨又一拨的言官跳出来,把杨廷和喷得好几次做样子辞官。

    主要是杨廷和拉帮结派,虽然拉拢一大批朝臣,却不得中下级官员和科道言官的人心。

    没被杨廷和收买拉拢的官员,全是他的反对者,说白了就是眼红不服气。都是同科进士,为啥某某升官那么快,老子还在枯坐冷板凳?某某凭本事升迁自然没二话,但他本事也不比我强,政绩也不比我多啊!

    “兄长,还是劝劝父亲吧。”杨惇叹息道。

    杨慎无奈摇头:“没法劝。”

    杨惇憋屈说:“自家的宅子,只能从侧门出入,这算什么事儿?”

    杨廷和太难了,他一旦答应改革盐法,就是对自己派系的许多官员下手。他怎么可能下得去手?

    别看杨一清是改革派,在文渊阁也赞赏王渊的改革主张。

    可真的实施新法,杨一清多半不会出力支持,能不暗中阻挠已经算相忍为国了。因为杨一清的籍贯在镇江,那里是囤户大本营之一,指不定就有哪个囤户是杨一清在罩着。

    不管如何,杨廷和再次大失人心,京城中下层官员都暗中讥讽他是庸相。

    言官们自然不满足于背后说坏话,笔锋一转,也不上疏改革盐法了,呼朋引伴逮着杨廷和死命弹劾。

    王渊脸皮厚,从不理会弹劾。

    杨廷和却是要脸的,因为他是清流领袖。成堆的弹劾奏章,把杨廷和看得头皮发麻,只能上疏自劾请辞,真假且不说,至少得做一个辞职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