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7【戳戳戳】(第1/1页)梦回大明春

    开考大约半个时辰,作为提调官的张教授等人,突然从西厅走出来。考场周边坐着的监考官,都来自贵州按察司,此刻也纷纷入场跟提调官汇合。

    每个提调官,配一个监考官,起到互相监督的作用。

    监考官手里拿着个小戳子,沿途在考生的墨卷上盖章,此章名为“起讲戳”。

    这时,考生们大概已经写了一百字,必须抄写到正式答卷上,以供监考官盖章生效——防止有人中途作弊。

    王渊隔壁那位,正死死拉着提调官的袖子,哭丧着脸说:“先生,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已经把起讲写好,很快就能誊抄上去!”

    提调官直接震袖而去,那考生顿时面若死灰。估计他出身普通军户家庭,能读书已是不易,就指望今后领取廪米,实打实的给家里减轻负担。

    可监考官不戳他,一切都白费了。

    道试确实可以考一整天,中途还能停下来吃饭,但第一题的前一百字,必须在开考半个时辰之内写完。

    如果戳印时还没把起讲写出来,又或者忘了誊抄到答题卷上,那监考官就不会给你盖章。等阅卷官批改试卷的时候,任你文章写得天花乱坠,没有盖“起讲戳”都要降一级评分,甚至可以直接判为不及格,因为你有中场作弊的嫌疑。

    还有,明代道试只考一场,不像清代考好几场。除非发生舞弊案,绝无复试的可能,监考官不给盖戳,几乎等于被判死刑。

    “唉!”

    王渊摇头低叹,为自己的邻桌感到惋惜。

    但一个小时的时间,连一百字都写不出来,这还能怪谁?

    张教授带着监考官一路乱戳,待戳到王渊的时候,忍不住停下来仔细查看。

    “你的四书文都作完了?”张教授问。

    王渊正在草稿纸上设计五经文,头也不抬的答道:“作完了。”

    张教授没有什么忌讳,弯腰仔细查看答卷,不禁点头赞许:“文章朴实,老成持重,可为诸生典范矣。你叫什么名字?”

    “王渊。”王渊答道。

    “等你进学之后,我亲自教你制艺。”张教授说完便走,让监考官戳王渊一下,接着又去戳其他考生。

    老教授当了几十年秀才,连举人都考不上,靠熬资历才挨到岁贡名额。偏偏他还自视甚高,见未来的学生是可造之材,便想亲自教这个学生作八股文。

    又是大半个时辰,王渊把五经文都给写完。

    实在是席书出题太简单,跟江南那边没法比,人家江南已经开始有截搭题了。

    咱们来举个截搭题例子:“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

    这出题的主考官蔫儿坏,把经文截搭得连孔子都要懵逼。

    一个童生作出承题“夫人不如鸟,则真可耻矣”,然后就彻底抓瞎,不知道怎么跟文王联系。他口中反复念叨这句,把隔壁考生都念烦了,邻座脱口而出:“耻矣,耻矣!如耻之,莫若师文王。”

    该童生闻之大喜,立即写入卷中,就因这一句而考中秀才。

    ……

    王渊仔细修改校对,然后誊抄至答题纸,便收拾考箱准备交卷。

    席书一直派人盯着王渊,见状立刻把他叫去。道试连朱卷都没有,更不用糊名什么的,当场就开始给王渊批改试卷。

    四书题倒还罢了,批阅到五经题,席书突然笑问:“你读的是哪本书?”

    王渊说:“《正义》与《大全》兼习。”

    席书叮嘱道:“若想考中举人,就先把《正义》放下。等你做官之后,再读《五经正义》也不迟。”

    “谨遵宗师教诲。”王渊拱手道。

    明朝官方科举教材,分别是《四书大全》和《五经大全》。

    对于这两套书,顾炎武的评价为:“上欺朝廷,下诳士子。经学之废,实自此始。”

    一句话,教材纯属瞎鸡儿乱编。

    这源自朱元璋和朱棣爷儿俩,他们觉得有些内容不利于统治,于是就开始胡搞瞎搞。

    朱棣召集臣子编书,其中就编了《四书大全》和《五经大全》。摒弃理学之外的学说,又任意篡改朱熹经义,以实现对读书人的思想钳制。

    《五经大全》还稍微好一些,直至明末才被主流弃用,考生们纷纷去读唐代的《五经正义》。

    《四书大全》简直没法评价,朝廷瞎鸡儿删改,民间印刷也瞎鸡儿删改,能把朱熹气得从棺材里蹦出来。至明朝中期,广大学子干脆直接读《四书集注》,将官方教材当成一坨废纸。主考官也是如此,出题都按《四书集注》来出,因为《四书大全》经常自相矛盾。

    当年,沈复璁无意中接触《五经正义》,立即奉之为圭臬,弃《五经大全》而不顾,导致考举人的时候各种脱纲。

    现在教导王渊,沈复璁也告诫说:“《五经大全》你须掌握,否则科考难矣。但你若修学问,《大全》皆为妄言,当以《正义》为准绳。”

    这就导致王渊学习《礼记》,得看两个不同版本,一个用来考试,一个用来治学。

    张教授似乎跟席书关系不错,凑过来问:“如何?”

    席书在王渊的卷子上画圈,点头说:“若无意外,当为案首。”

    这就是当场把王渊录为生员了,提学官有此权利。

    “谢过大宗师。”王渊连忙作揖答谢。

    “不用谢我,”席书笑道,“以你的才学,在贵州考举人已经足够。但想考中进士,还要多加努力才行,贵州已有十年没出进士了。”

    准确来讲,是十二年不出进士。

    这就可以看出贵州的堕落,宋昂当家的时候,大兴文教,广办社学,还跟卫学、司学互通有无。这促使卫所生员、平民子弟,都有一股向学之风,经常一次会考就出两个进士。

    结果宋昂一死,宋然嗣位,将社学全部停办。卫所那边也贪腐横行,普通军户子弟无钱读书。导致贵州连续十二年都不出进士!

    席书把王渊的卷子放到旁边,叮嘱道:“且站在我身后。”

    “是!”王渊老老实实站好。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终于有人交卷。

    席书扫了一眼八股文,微笑道:“宗鲁,你的文章有所长进。”

    提学官只当三年,在举行道试的同时,还要考核以往的生员。第一年考岁试,检验生员的功课;第二年考科试,确定乡试的应考名单;第三年不考,为乡试做准备。

    不过席书属于特殊情况,他应该要在任五年,直到下一次乡试结束才离开贵州。

    眼前这个生员叫陈文学,字宗鲁,今天是来参加岁试的——席书为了省事儿,将道试与岁试一并考了,反正岁试相当于期末考试。

    席书将此人的试卷,反手递给王渊:“你来评价一下。”

    王渊仔细一遍,说道:“四平八稳。”

    席书笑道:“你这小子滑头得很,明明是无甚出彩,偏要说什么四平八稳。”

    “学生惭愧!”陈文学连忙弯腰作揖。

    席书又鼓励道:“虽不出彩,但起承转合,已比去年精进不少。还是我出题太简单,不易写出新意,你不要因此妄自菲薄。”他拿起王渊的卷子,递给陈文学说,“你欣赏一下。”

    陈文学立即捧起双手,恭敬无比的接过试卷。

    王渊的八股文,论文采只算一般。但在起承转合方面,宛如抹了润滑油,读起来没有任何滞碍。最精彩的是论述过程,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废话,各种论点与论据丝丝入扣。

    这篇文章,即便放在二十年前的江南,也能轻轻松松考中举人!

    当然,现在就不好说了。

    如今的江南乡试,考官和考生都偏爱文采,破题搞得跟作赋一样,朴实稳重的文风非常吃亏。

    陈文学反复品读王渊的卷子,随即拱手道:“学友大才,在下自愧不如。”

    “不敢。”王渊还礼道。

    不多时,又有两位生员交卷,分别是:汤冔,字伯元;叶梧,字子苍。

    席书让他们互相评阅各自文章,接着又逐一进行点评,完全把四人当成亲传弟子来教导。

    最后,席书对张邦臣说:“张教授,待考完道试,新生进学之后,你把所有司学生员都组织一下。”

    “有何要事?”张邦臣没有直接答应,而是开口询问原因。

    席书解释说:“我亲自带他们去龙岗山求学,全部拜在阳明先生门下。”

    张邦臣猛吃一惊,随即拜服。

    王阳明可是得罪了刘瑾的贬官,席书居然亲率贵州生员,全体拜入王阳明门下,这中间的政治风险简直大得吓死人。

    至少可说不畏权贵,这让张教授敬佩之至。

    其实,席书跟王阳明接触不多,而且从进士年份来讲,席书还是王阳明的前辈,怎么都没理由做这样的事情。

    必然还有隐情!

    这就不得不提,贵州的另一位提学副使毛科。

    毛科跟席书是同时赴任的,因为年老体衰,来贵州的半路上就得病了。他这两年一直在养病,但跟席书交情颇深,两人希望携手把贵州的教育办好。

    恰巧,毛科跟王阳明是同乡。

    前不久,王阳明给毛科写了一封信,阐述自己刚刚悟通的道理,希望毛科帮他做招生宣传。

    毛科被“心即理”的理论所折服,立即帮助王阳明做宣传,这才导致被禁足的宋公子都收到消息。

    而席书也从毛科的口中,得知王阳明有大才,于是就打算把生员都带去龙岗山求学。

    至于宋公子的父亲宋坚,此人消息并不灵通。

    席书虽然是杨廷和的四川同乡,但根本就没啥亲密关系,宋坚想搭杨廷和的线搭错了。

    王渊的座师是席书,业师即将是王阳明,二人都跟杨廷和不对付,王渊今后肯定要与杨廷和成为政敌。

    话说,杨廷和属于一朵奇葩,他成功以搅屎棍的姿态,终结了大明持续百年的南北之争。如果再加上王渊这根搅屎棍,怕是要把大明朝堂搅得粪发涂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