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公道自有天人晓(第2/2页)山河策之子衿

   “海若,接下来我们要去万家,你方才可有什么疑惑的地方?”

    离开战家后,燕嘉夕蹲了下身子,与顾海若视线平齐。

    “嗯,一是那老翁为何收了钱却不肯回答,二是这朴氏说战孝与敖绿萝有冲撞,这冲撞是否与敖绿萝之死有关系呢?”

    顾海若点头,郑而重之道,燕嘉夕微微一笑。

    “那老翁是想多赚些,因此要再看我会不会再多出些钱,那朴氏虽只说冲撞,不过敖绿萝如何死去,定是要再与敖思锐求证的,战孝先前自己并未说什么冲撞,想来也是有干系的,我们现在兵分两路,西葵绿沉竹青去再探一探这些邻里的话可否有什么相差甚远之处,海若跟我一同去万家,问问这个万楼余,说不定还有什么消息。”

    万家主事的也是位妇人,乃是万楼余的母亲,一听有人来找儿子,先是慌慌张张,后才呵斥着万楼余出来。

    “万小哥,不知你对敖家和战家的事情可有了解,我听说你和敖绿萝生前也算是好友。”

    万楼余见燕嘉夕问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才开了口。

    “那日战家先传来了些不大好的声音,像是拿着钝器打了人,接着绿萝就从战家出来了,走路摇摇晃晃的,像是受了伤,说不定就是战孝搞的,朴夫人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善良极了,决计不会做这些事,说不定绿萝就是替朴夫人受的伤。没过几天,绿萝人就没了,敖大哥和战孝要讨一个公道,要战孝诚心诚意跪在绿萝坟前,但战孝非但不肯,还侮辱绿萝,敖大哥气不过,才放出话来要杀了战孝给绿萝偿命。只是敖大哥素来心善,是不会要战孝赔命的,我倒是希望这个战孝能早点一命换一命,死在绿萝坟前,最好能被碎尸万段!”

    万楼余越说话面目越发狰狞,先头提起朴夫人时眼中星光灼灼,待到说绿萝的时候,逐渐归于平静,讲到要让战孝一命换一命的时候,五官都变了形。

    燕嘉夕尚还未说什么,顾海若已经听出了端倪,万楼余这样子,哪里是心仪绿萝,不如说是对朴氏图谋不轨,正巴不得战孝早日没命,他方好取而代之。

    “果然是穷乡僻壤多刁民。”

    顾海若嘀咕了一句,燕嘉夕差点笑出声来。

    玉京虽说是越国的国都,但偏居内陆,与西州这个紧邻景、晏两国的富足之地相比,自然不足,须知天下若有财一石,景独得八斗,晏得一斗,东陆之上与海外旁地共享一斗,西州来的顾海若瞧不上玉京,倒也情有可原了。

    燕嘉夕又问了问万楼余的母亲,并没打探到什么多余的事情,这才与万家做了别,又去了战家。

    “哟,这位贵人怎的又来了我这地方,可是有什么话要同我一介弱女子说么?”

    朴氏一见燕嘉夕,垂着眼睑,迅速的飞瞟了一眼,嘴唇也微微一颤,顾海若见状不由得哂笑。

    “我嫂嫂想同夫人您打听一下这街边的万家,不知您可熟悉?”

    朴氏一愣,似乎没想到对方这下并不是要问询自己的事情,言谈倒有些吞吐含混,只说那万家小儿平日里虽瞧着乖巧,却总叫人觉得怕,倒不像是个孩子了。

    燕嘉夕这下心中再无疑虑,只差弄个清楚敖绿萝究竟因何而死,她又盯着朴氏疑惑的目光打探了这小豆村有哪几位郎中,才与顾海若同朴氏做了别。

    西葵这时候也带着绿沉与竹青回来,村民所述之中倒没什么大差异,只有两点不尽相同,其一便是关于万楼余,有些人说万楼余同敖绿萝青梅竹马情谊甚笃,有些人却说敖绿萝同万楼余半点不熟,只是机缘巧合自幼相识,这一处燕嘉夕已经在同万楼余本人和朴氏的对话中分辨了出来,另一点则是燕嘉夕最在意的地方了,朴氏所言的冲撞在村民口中并不相同。

    “有两户住得近的,说是听见了敲敲打打的声音,像是拿着木棒水桶之类的东西在打人,又伴着叫骂,旁的几户说是没听见敲打,但那天确实战孝在街坊里吼得人尽皆知,想来敲打的声音不大,只有住得近些才听得清楚,叫骂的声音本就尖锐,也更容易叫人听见吧。”

    西葵有条不紊的和燕嘉夕分析,顾海若在一旁并没多言,只是眼睛亮了些,绿沉和竹青倒是有些呆滞,似乎是不明所以。

    燕嘉夕闻言点了点头,便要找找郎中,来探一探可有人知道敖绿萝死前身体状况如何。

    小豆村地处京畿,也算是个安康之地,这村里有两位郎中,一位姓解,一位姓简,燕嘉夕先找到的是姓简的那一位。

    简郎中二十五六的模样,是位爽利人,听闻了燕嘉夕的来意,便说要引着燕嘉夕去找解郎中,路上就开始与她讲了起来。

    “敖姑娘生前身体向来弱些,是个很活泼的孩子,平日里已算是我和老解的常客,前些时候敖思锐匆匆忙忙的找老解,刚巧我也在他那闲聊,就和他一起去的,小姑娘额角破了,胳膊上也不少淤青,看着是被打了,我们去的时候就已经高热不退,是伤风之症。那孩子平素逢着春秋换季也是不大好的,又哪里承受的住这般伤势,虽然我和老解很是尽心,她到底也没等来今年的春天。”

    燕嘉夕没多说什么,顾海若倒是追着又问了问敖绿萝当时的情况。

    没过一刻,就到了解郎中的家,开门的是解郎中的妻妹廉氏,解郎中年级比简郎中要大不少,大约有四十上下,很是持重。

    待到同解郎中问询情况的时候,廉氏也插了两句。

    “敖家那个孩子,怪可怜的,先前朴氏约我去打牌时战孝也在,他嘴里不干不净把一个女孩子骂的像是做了什么人神共愤天理不容的事情,我后来问了朴氏,只不过朴氏前头为着闺房之乐换了身男装要出门,被小孩看见了夸了几句,战孝就把人拖进院子里敲打去了,也不知道怎么敲打,想来不是什么好事。”

    解郎中摇了摇头,缓缓道:“敖家小姑娘年纪轻轻,我那日去时身上瘀伤众多姑且不论,见血了的伤口也不少,可见大约被战孝‘敲打’得苟延残喘,往年这季节她便不好,京畿常有杨柳飞絮,敖绿萝自幼便患哮喘,年年要从我和简大夫手上挑不少药的,今年这药都替她备下了,人却,欸。敖思锐就这么一个妹妹相依为命,本是要战孝赔礼道歉,给他妹妹跪一天的,战孝这人最喜倒打一耙,把别人没做过的事情硬按倒人头上,自然一来不肯,二来要在灵堂闹的,便是敖思锐这等温和的人,也因此在灵前把战孝痛骂一顿,也说了些过火的话,战孝这人家里倒是不少能撺掇事的,个个都不是善茬,也不知道有没有为难敖思锐。”

    顾海若听到这里双眼大睁,连礼仪也没大顾忌。

    “解大夫怎得知道的这么清楚,我和嫂嫂就是看见战孝带着家人当街欺侮敖思锐才跑来小豆村一探的。”

    解郎中淡笑不语,廉氏接过了话头,硬是叫简郎中不敢说话,只能讪讪笑着。

    “姐夫如今已近天命,尚有几分识人的本事,那战孝虽说脑子灵光,却尽是糟粕,一天天想的都是害人的事,敖思锐有些驽钝,可为人至诚至善,是个明事理的,这样两个人遇到一起去,战孝闹什么幺蛾子都见怪不怪的。”

    燕嘉夕抚了抚顾海若的发顶,起身与廉氏一福。

    “今日之事,实不相瞒,我本是来查案的,不知三位可愿出庭作证?”

    简郎中点了点头,廉氏也口中允了下来,解郎中却皱了皱眉。

    “贵客身份尊贵,作证一事虽无不可,却也并不是非解某不可,贵客贸然前来,虽说是查案,可一无文书二无身份令牌,恕解某难以从命。”

    燕嘉夕见状不怒反笑,唤了西葵。

    “既然解先生一片好心,本宫自然没有再隐瞒的意思,西葵,你给解先生瞧瞧我的私印。想来解先生长居京畿,也是知道皇室的东西不能随便拿出来仿的,不知这水晶印鉴可否在先生这做个证明?”

    解郎中见状先是扯着廉氏和简郎中跪了下来,高呼了几声“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的场面话,燕嘉夕扶着人起来,此时竟没一丁点犹豫了。

    “殿下,草民愿做证人,只是还有一事,去岁十月,邻村有人无辜被捉,说是杀了官员,可那被捉走处刑的男子平日最是忠厚老实,以草民愚见,想来也是内有隐情,还请殿下也进行调查。”

    燕嘉夕对去岁的事情却不甚清楚,只是顾海若兴致好得很,她便顺着意思接了下来,又嘱咐西葵带着私印去请万楼余和其他几户村民改日作证,才带着顾海若回了顾府。

    次日,仍是阳光明媚,燕嘉夕领着顾海若到了五城兵马司,甘彧本是休沐,可这时哪里敢在家中躺着睡大觉,只好苦哈哈的跟着燕嘉夕升堂。

    被带上来的只有战孝和敖思锐,战孝的亲戚仍在班房待着。

    “堂下可是小豆村村民战孝、敖思锐?”

    燕嘉夕今日命人搬了椅子坐在甘彧近旁,甘彧喊人时的声音甚至有些发抖,战孝和敖思锐应得倒还利索,燕嘉夕点了点头,示意甘彧继续。

    “敖思锐,战孝告你威胁他性命,你可服?”

    甘彧硬着头皮继续,这话一出,他就觉得耳侧一阵凉风,被人盯死了般,连忙住了口。

    敖思锐不明所以,在堂下恭谨道:“草民并未要伤害战孝,只是要他同舍妹的灵位道歉,战孝不肯道歉,草民才妄言了几句,实在没有半点害人心思,还望大人明察。”

    “他说谎!他要杀我!”战孝还没等敖思锐说完,就开始大声吵闹,燕嘉夕皱了皱眉,甘彧这时有了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慌慌张张一拍惊堂木,怒喝一声“安敢咆哮公堂!”

    战孝惊惶的看着怒容满面的甘彧,只好咬着嘴唇不做声,脖子梗得通红,甘彧这会才问到他:“战孝,小豆村万楼余告你在村中恶意袭击敖绿萝,直接导致了敖绿萝的死亡,你可认?”

    战孝听得万楼余三个字,眉毛皱成了疙瘩,再听到恶意袭击,头摇得如拨浪鼓般。

    “大人,草民冤枉,草民与敖绿萝生前无冤无仇,何至于恶意袭击?”

    甘彧又瞥了眼燕嘉夕,燕嘉夕没说话,身后三个丫鬟却少了一个,甘彧心里大约有了底气。

    “来人,宣万楼余。”

    万楼余被带上来时趾高气昂,连个眼神都不肯给战孝。甘彧一问及敖绿萝之事,万楼余像竹筒倒豆子般劈里啪啦就开始说。

    “一月二十四,草民起得晚了,就听外面有人丢掷水桶木棍,还混着战孝的叫骂,草民便起身出去一看,绿萝那时候都已经被他打得起不来身了,他还在骂,说绿萝是荡妇。第二天就传出绿萝身子不大好的消息,简大夫和解大夫两个轮流往绿萝家跑,结果绿萝还是没活到二月,这一切都是因为战孝,他打了绿萝!”

    甘彧听得目瞪口呆,虽说前一日敖思锐已经与他说了战孝害死自己妹妹,但他万万没想到竟是一个身高八尺的男子对一个不足豆蔻的弱女子痛击怒骂的故事,加上先前他对战孝多有偏袒,此刻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燕嘉夕瞧他呆滞着,叹了口气。

    “战孝,万楼余所言可有不实之处?”

    战孝见燕嘉夕一介女子站在堂上问他,心里已有三分不满,但碍于燕嘉夕这般做得了主,只怕不是他惹得起的人物,也只能好好回话了。

    “草民确实与敖绿萝有所冲撞,只是盖因这敖绿萝本就是个不知羞的,草民的妻子与草民为着些闺中的乐趣,换了身男装,敖绿萝却见着便说什么‘这位哥哥好俊俏’,不是在调戏草民的妻子又是做什么?她年级这样小就如此不知廉耻,草民才在愤怒之下说了些不该说的,还望大人明察。”

    燕嘉夕皱了眉,甘彧现下还像个不知二五六的泥人,她也只好自己传了解、简二位郎中与廉氏上来讲。

    “……那朴氏并不觉着战孝有哪里做的不对,倒还跟着一起骂敖绿萝,只是既然是闺中乐趣,朴苏芬又何必穿着出门?若不出门,哪有人瞧见呢?这战孝满口胡言,杀人又肯不偿命,连个道歉都没有,实在令人不齿,请大人务必明察。”

    甘彧回过神时,堂下一个妇人正在絮絮的陈词,此时外头已不知不觉聚了不少人,燕嘉夕正代替他审案。甘彧有些尴尬,身后一个幕僚递过来了方才他跑神时候的证词,这才理清了思路,他干咳了两声,燕嘉夕斜睨了他一眼,不冷不热的把惊堂木递给了他。

    接着又上来了几个村民证言,战孝虽然一昧抵抗,多次辩驳,却还是没在甘彧和外头观众那里讨到一点好处。

    “小豆村敖思锐本属无辜,即日释放。小豆村战孝,因恶意伤人致死,依越律判五年监禁,暂羁押五城兵马司。其亲属因扰乱京城秩序,依越律羁押一个月。”

    甘彧在燕嘉夕的目光注视下丢出了令签,这案子算是告一段落,燕嘉夕带着顾海若便往外走,外头围观的百姓也不少见证了前一日的闹剧,此时判决明白,也是各自唏嘘。

    “战孝这一案,虽说只是小案子,却也能看出许多人是极易被影响的,看似在理的那一方只需大张旗鼓的嚷着自己在理便有人信,可事实如何呢?查不清楚真相便贸贸然谴责事实上的受害者,实在是愚民之举,民意越是如此,刑法律令才越有存在的必要,而另一种声音,也是一定要存在的。”

    燕嘉夕在五城兵马司门口,并没急着上马车,而是蹲下了身子,同顾海若视线平齐。

    “公道自有天人晓,百姓却不是天人,海若,你可愿意帮助百姓找寻公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