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谏言(第2/2页)绍宋
,林景默方才回复正常,却是转出御街,寻得等候已久的家人,然后也不回家,只是直接前往东华门找了一个店铺,让店家汆了些猪肉丸子,一半凉拌一半做汤,与随从家人一起临街安静吃完,这才向北归于延福宫后的景苑……能否在这里有一栋宅子,是朝廷重臣是否简在帝心的标准配置。
但林景默回到此处,依然没有回家,而是让家人随从先走,自己孤身一人径直往枢相张浚府上拜谒。
出乎意料,张浚居然尚未归来,以至于林景默又足足在后堂上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到了正主。
“去大宗正家里去了。”
对上林景默,张浚倒不至于遮掩什么。“今日送到枢密院的文书,除了那些大的旨意,还有些小文书,其中一个便是大宗正家长子赵不凡殉国的表彰……不好在秘阁中当面宣读的。”
林景默微微恍然,继而在座中再问:“赵不凡是肆爵之人,大宗正又是朝堂重臣、宗室威望所系,必然有格外恩典吧?”
“这是自然。”张浚接过使女送上来的茶水,微微啜了一口,便挥手示意其余人全都退下。“特许肆爵三代不减,而按照官家口谕暗示,可能还要给大宗正加郡王,但不在此番武臣封王之列……”
“似乎又太重了。”林景默若有所思。
“是有些重,但也是有缘故的。”张浚认真解释。“听报信的人提及前线事迹,好像说赵不凡根本是为救镇戎郡王曲端而死……御营骑军这次死伤惨重,曲端深受震动,甚至私下婉拒了赐纛的建议,曲端不要,连累着王德、王彦也不好有……而赵不凡又是宗室近支子弟,拿出来做榜样也是应该的。”
话到这里,张浚微微喟然:“我原以为大宗正家中会哀切过头,但在他家中呆了一阵子,才晓得哀切归哀切,却也有几分豪态……按照大宗正言语,国难至此,一朝了断,死得其所,痛哉惜哉,哀哉壮哉……大丈夫,本就该如此的。”
林景默也不惯着对方,直接摇头:“国家文武昌盛,各司其职,赵不凡死得其所,可相公身为西府总揽,若是事到如今还可惜不能仿效诸葛武侯的事情,便有些可笑了。”
“不说这些了。”张浚略显尴尬,当即肃容。“林尚书这般晚了还来寻我,必然是有什么言语教我吧?”
“也没什么具体言语,只是今日秘阁值日,孤身下阁,心生感慨罢了。”
“何等感慨?”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林景默喟然以对。
张浚微微一怔,当即反笑:“不该是此等良辰美景,更与何人说吗?十年辛苦,一朝竞成,靖康之耻,一战皆雪,便有些许牺牲不妥,终究是万家灯火,千古奇功,且享且惜哉。”
“兼有之,看似自相矛盾,其实人之常情。”林景默也笑道。“就好像大宗正的哀哉壮哉一般,也好像今日秘阁中诸位对十八王爵鄙之慕之一般,都不矛盾的。”
“这倒也是。”张浚愈发轻松起来。“那到底什么事情让你这般‘阴晴圆缺’起来?”
“我在想一事。”林景默平静做答,笑意不减。“相公,此战之后,朝廷与官家该如何相处?”
张浚瞬间愕然,但立即摇头:“朝廷即官家,官家即朝廷。”
“果真如此吗?”林景默从容追问。“便是如此,耽误权出两处,君臣生分吗?须知,对于官家,朝廷这里既敬之、且惧之,也是不矛盾的。”
张浚一时无言。
话说,张德远非常清楚,林景默有这个思虑实在是太寻常了,今天秘阁中很多事情都绕不开官家和东京这里两分的问题。而这个问题的本质在于,赵官家从巡视东南开始,已经连续数年未曾归京,包括再往前数,早在之前多年屡次征伐期间,赵官家也常不在东京,所以政事便也多托付于两府六部五监组成的这个秘阁。
甚至更进一步,大概是因为军事需要难以分心,所以赵官家即便是在东京,也很少在特定问题外干涉官僚系统。
于是乎,最高行政权力实际上形成两分之势已经很久了,今天关于两河地区行政权、任命权、接收权的隐晦讨论,包括部分人想往御前跑,本质上也是这个问题。
当然,和许多人一直暗自担心双方会出龃龉不一样,建炎十载,这种看似危险的体制其实一直运行妥当。
原因再简单不过,首先东京这里是从赵官家那里拿到的权力授权,法理上就有张浚那句‘朝廷即官家,官家即朝廷’的基础。除此之外,官家在外一直打胜仗,在内一直卧薪尝胆,声望卓著。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兵权在握,而且兵权越握越稳。
所以,东京官僚系统,也就是林景默口中的朝廷,在那位官家面前,从内到外,从本质到表皮,毫无反抗能力,真就是‘朕给你的你才能拿’。
而获鹿一战后,完全可以想象,这种强势怕是直接要延续到某位官家咽气嗝屁为之了。
唯独话又得绕回来,与此同时,官僚系统也都是一堆大活人,寻求权力以及寻求权力上的安全感更是理所当然的追求……君与臣,上与下,几千年的花活,注定理不清的。
“林尚书,你我皆是官家心腹,而你更是官家近臣出身。”张浚沉默半晌,最终点出一个事实。
“但我们也是国家重臣。”林景默平静以对。“身兼两权,就更该居安思危,早一些为官家和朝廷做思量,以免将来再出乱子。”
“能出什么乱子?”张浚还是有些不解。“白马绍兴之事,东南武林之会,不都妥当过去了吗?官家威信在此。”
“此一时彼一时也。”林景默依然从容。“张相公……当年我等随官家自八公山溯淮西行,当时我便想,当此之时,真乱世也,以后行事切不可拘于凡俗规矩,见到什么离奇非常之事也不该动摇。今日闻获鹿大胜,我同样也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这天下果然要太平了……敢问相公,乱世与平世,可以相提并论吗?之前那般行事,往后还能继续吗?”
“那该如何呢?”张浚沉默以对,同时也不免有些不安。
乱世之态,他张德远可以凭借着赵官家心腹这个身份,成为官家在朝堂与都城内的代言人,顺从官家心意来参与军事日常,以至于从容与赵鼎分庭抗礼,可乱世将定呢?
“这么多年了,相公怎么还是这般糊涂?”林景默终于再度失笑。“官家连杨刘二位都要一力抬举起来,难道是不念旧情、故作高深的那种天子吗?何去何从,何妨坦诚一问?”
说着,这位户部尚书直接起身拱手,俨然是告辞归家了。
张浚也恍然而笑,并起身拱手:“不错,今日多劳林尚书提醒了……我明日便在秘阁中推吕侍郎(吕祉)北向劳军,顺便请他替我给官家上一道‘密札’。”
林景默微微颔首,直接告辞离去。
而张德远也并未远送,他回到后院一处二层小阁楼,微微看得东京城中那依然明显的满城灯火,稍微痴了一阵,这才转回室内,铺开笔墨,然后隔着纸张按住桌案,准备写这篇密札。
“官家。”
就在张浚转回书房,提笔来写密札的时候,几乎是同一时间,真定城内,一处宽敞院中,灯火之下,宴席之间,也有一人忽然按住身前几案,却又陡然起身。“臣有话要说!”
春风摇动暮色,见得此人起身,周围在场的十多名‘王爷’无不色变,继而肃然起来。
无他,这人正是今日宴会主宾,自后方赶来的工部尚书胡寅胡明仲……其人威名在外,尤其纠缠军中极深,亲王也好、郡王也罢,还是什么其他近臣,真没几个不怵他的。
唯独与秦王韩世忠并列主席侧位的枢密院副使吕颐浩,依然好整以暇,不以为意。
“朕若说让明仲有话明日再讲,怕是明仲也不会听的。”至于赵官家,其人在怔了一下,但还是摇了摇头,并在席中笑对。“说吧……朕有准备。”
“谢过陛下。”胡寅肃然以对,然后出列拱手。“当先一事,官家此番封赏,难道没有滥爵之嫌吗?”
座中一时尴尬无声,其中虽有人明显有了些酒意,一度准备起身驳斥,但也被韩世忠等几位亲王给冷冷瞪住。
半晌,还是赵玖轻笑以对:“明仲想多了,河山兴复,旧耻可雪,国家酬功,几个王爵算什么?”
胡寅当即摇头:“好让官家知道,自古功臣难养……今日诸王在此,似乎可以收敛一时,但将来居此功日久,必生骄慢之心,真到了生成祸患那一日,官家迟早还要下手亲自拔除的,到时候反而有损君臣之恩遇。”
“说得好。”赵玖居然点头认可,引得在座诸王一时紧张。“人心难测……想要君臣长久,实在是太难。”
听到这里,诸王皆有酒醒之意,随即韩世忠带头,纷纷出列。
借着,还是这位秦王带头表态:“好教官家知道,官家这般神武,尚书这般警醒,谁敢难测……还请官家与尚书放宽心便是。”
胡寅懒得理会。
倒是赵玖看着身前诸王,笑意不减:“朕没有借明仲言语敲打你们的意思,也没必要,只是单纯感慨,因为有些事情怕真是免不了的……对功臣最妥当的唐太宗都免不了侯君集之事,咱们君臣又不是什么天生的圣人,怎么可能免俗?唯一能求得,不过是将来真出了事情,也还能做到唐太宗与侯君集那份上罢了。”
韩世忠如今是读了书的,知道赵官家说的真情实意,反而不好反驳。
小小插曲,不值一哂,赵玖挥手示意众人归坐,然后再去看胡寅:“明仲,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可因为将来可能的忧患现在就做出一些狭隘之事,也不是什么明君所为吧?十八王爵已成定局,且皆功赏妥当,多言无益。”
“是。”胡寅居然没有争执,只是继续拱手。“官家,臣还有一事要问……以随军文士巡视春耕,自然是极妙的处置,但春耕之后呢?是不是要就势让他们接手查抄逆产、军功授田之事?”
“不错。”赵玖点头以对。“不可以吗?”
“不是不可以,但此举将东京置于何地?”胡明仲问的直接。
赵玖终于蹙眉:“朕没有无视东京两府六部之意,但此间军事未停,多绕这一层算什么?而且,朕也不瞒胡卿,朕的确是有心要给军中履历的文士一个出身结果,河北之地也想清理的更彻底一些,并不原东京那边牵扯进来,挤压这边过多。”
“若是这般,就事论事,倒也无妨。”胡寅愈发严肃。“但臣有一言……虽说官家常年远离东京,国家实际上常年令出两门,可东京两府六部毕竟也是官家臣子,断没有内外亲疏之分……今日军事未停是实言,可天下大定也是明显,当此之机,官家也该对东京诸臣稍作抚慰,以安人心。”
赵玖终于再笑:“明仲多虑了。”
“臣这次没有多虑。”胡寅严肃异常。“河山将尽复,旧耻将尽雪,十年之功大成,这是天大的好事,是臣等平生之所愿,臣路上听到获鹿大胜,夜里抱着衾被落泪,坐起身来又失笑失态……彼时方悟何为‘漫卷诗书喜欲狂’……但走到获鹿战场便已经冷静下来了。官家,天下并不是只有雪耻之事的,乱世将定,平世将至,官家为天子,可曾想过将来太平时节该如何处事任人?”
赵玖点点头,继续含笑来问:“还有其他言语吗?”
“有。”胡寅依旧严肃。“不管如何大胜,都不免使河北残破零落,官家安抚春耕之后,又准备如何恢复两河生产?还有军事上的事情,进取燕云,应当不难,可金国塞外尚有根基,若出塞远征,又该如何平衡内外,不让河北继续被军事拖累呢?难道指望一个东蒙古进取中京道,便能将女真人逼入绝境,然后按照官家的离间之策,自相残杀吗?”
听到这里,赵玖与一直没吭声的吕颐浩本能相顾,然后这位官家依然笑对:“你说的这些,朕都想过,朕也都可以给你一个说法。”
胡寅面不改色。
“东京那里,你不必忧虑,因为即便是天下太平,朕也准备继续维持现状,授权两府六部与秘阁,替朕抚国。”赵玖从容相对。
“那官家又做什么呢?”胡明仲依然较真。“难道还要去养十年鱼,种十年桑吗?”
“这恰好就是你另外一个问题的答案了。”赵玖轻松相对。“朕已经下定决心,每年农闲皆出河北,亲自监督治理黄河……有多大富裕就用多大力气,三年成,则三年;五年成,则五年;十年成,则十年……其他的事情,朕没那个本事,也不必来找朕。”
胡寅惊愕一时,继而沉默一时,他甚至有那么一点慌乱……这个答案是他没有想到的。
“至于说金国的事情。”赵玖依然从容。“朕可没指望一个东蒙古便能如何,明仲既然来了,何妨随朕多等几日,咱们一边勘探水土,一边等消息……算算日子,再加上那边对这里的关注,也该得到消息动起来了。”
胡寅强压心中种种乱绪,勉力一想,便恍然大悟,继而由衷赞叹:“官家洞察千里,大巧不工,委实妙策!”
赵玖坦然受之,然后举杯示意左右,引得一头雾水的韩世忠等人匆匆应和。
: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