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崩摧(再续)(第2/2页)绍宋

    “守其实也是没法守的,不过是苦捱罢了我晓得你的意思走也是极少数人的事情,撞天运罢了。”洪涯接口而对。“大局如此,整座城真正的路数其实在于降与死。”

    灯火下,太师奴沉默片刻,方才再问:“便是这两条,洪侍郎以为又该如何呢?”

    “不是我以为该如何,我一个临时背锅的侍郎能拿什么主意?主要是城中上下的意念”话到这里,洪涯顿了一顿,方才继续言道。“想降的人还是居多的,尤其是下面的官兵,上头其实也挺多,千古艰难唯一死嘛但上头这里,不少人拉不下脸面,而且还有少数人因为种种缘故,坚决不愿降,将大话拿了出来,所以这才僵住。”

    “降与死利弊如何,洪侍郎总有看法吧?”太师奴稍作踌躇,继续来问。“只说于大金国而言的利弊。”

    “于大金国而言,没什么利弊可说。”洪涯喟然以对。“死守到底,全员覆没,当然是好的,最起码能让和对面那位官家稍微睁开眼睛看看咱们,知道大金国还是有忠臣义士的,将来再往下走,不至于太过小觑了大金国但真能上下一心阖城去死吗?真到了炸城或者攻城那一刻,怕还是十之**降了的。”

    太师奴闻言苦笑。

    “可若是投降呢,把诚意拿出来,让六太子这等身份的人跟赵官家当面说一说,指不定能在议和上能多留几分余地,届时若是真能议和了,那这几分余地,便不知道是多大的天地了!”洪涯言至此处,不免盯住了对方神色。“但还是那句话,总有一二混账,根本没有见过昨日战阵威势,总还以为自己可以逆大势而为,以至于白白坏事!”

    “不错。”太师奴见到对方隐隐表露态度,终于也一时喟然。“说一千道一万,但凡昨日经历了那一战的,又哪里不明白什么叫大势已去?到了眼下,什么生什么死,什么降什么和,什么真定什么燕京,都只是昨日那位赵官家横扫千军后玩剩下的,没什么太大意思,关键是要寻一条生路,给你我,也是给四太子与大金国。”

    “正是此言!”洪涯终于也仰头闭目而叹。“听听这满城哭声便知道了,什么叫大厦已倾?昨日你走后,我与四太子临阵而望,见到一扇铁幕徐徐扫来,只觉得万念俱灰,恨不能让你回来,将那番诈降言语落到实处我今日说句不中听的实在话,昨日战后,燕山以南就不要想了!再挣扎也只是无益,不如早早弃了燕云,转回塞外。”

    这番话正说到太师奴心坎上不过此人何等伶俐,不然也不至于从容辗转于耶律余睹、耶律马五、完颜拔离速、完颜兀术之间了,所以,其人稍微感慨之后,便忽然醒悟:

    “洪侍郎的意思是让我再去一趟,为六太子请降,继而促成请和?”

    “不错。”洪涯干脆以对。

    回应洪涯的,是漫长的沉默。

    不过,洪涯也非常有耐心。

    果然,等了许久,太师奴还是艰难开口了:“刚刚洪侍郎不还说,城中有些许混账阻碍此事吗?”

    “几个燕云大族出身的二世祖,当然是最怕那位官家打过来的但区区几个二世祖,又违逆众心,到底能成什么气候?我挥手可灭。”说着,洪涯真的挥了下手。

    “六太子?”

    “六太子早已经失态,俨然是早存了降意的,只是身份使然咱们把事情料理了,顺手推一把,他自然会点头。”

    “可洪侍郎自己不也是降人吗,就不怕?”

    “就是因为是降人,才要借这个大局藏身其中不能单独做事,不然便是自寻死路。”

    “”

    “”

    “如此我还有最后一问。”几番对答后,太师奴不免口干舌燥起来。“若是现在降了,会不会对四太子有碍?他还在河对岸,不知所踪。”

    “有什么碍?”洪涯一时苦笑。“嘴上说丢了真定,会让宋军长驱直入,可实际上宋军此时若想去打什么地方,哪里还要顾及真定?再说了,此事再顺利也得等明日见了赵宋官家再来说定,然后最少要后日才能成而四太子那里,最迟明日便到寝水边上了,生死早与我们无关。”

    太师奴愈发黯然。

    “不过。”洪涯情知多嘴,赶紧再言。“若是四太子能回转,怕是也要赞同议和的实在是不可能打下去了议和才是大势所趋!”

    太师奴点点头,终于颔首:“既如此,明日等洪侍郎吩咐。”

    洪涯点点头:“不用明日,你且回去等动静,看我示意。”

    就这样,太师奴不再多言,直接告辞而去,而洪涯丝毫不动,只是唤来一名侍从,让对方再去请两人来须臾片刻,讹鲁补与夹谷吾里补便一起到来。

    对于这两人,洪涯连试探都懒得试探了因为人家昨天是上了战场的,肯定比自己刻骨铭心。

    “举城投降,然后我们趁势逃走,转回燕京?”

    夹谷吾里补蹙眉相对。

    “是。”洪涯坦诚以对。“昨日战后,大局崩坏,燕山以南就只有燕京那里还有区区几万新兵,再加上太原城和元城的教训摆在那里,怕是根本挡不住宋人扫尾休整之后,兵锋直趋燕山之下现在的问题是得有人赶紧回去,面见大太子与国主,告知前方危急之态,要让燕京那里速速决定大事,要尽量协助收拢溃兵,还要拉住那些新兵南下浪送,以图保住本钱这种事情,没有比两位更合适的了。”

    “然后真定这里直接降了?”夹谷吾里补微微蹙眉。“你们真准备议和?”

    “算了!”讹鲁补忽然插嘴。“事到如今,难道还要有什么军事上的指望不成?便是指望也不是真定这里,六太子和洪侍郎有自己的路数,能回去便不错了洪侍郎,你只说要我们二人做什么吧!”

    夹谷吾里补也是摇头一叹,不再多言。

    “杀了刘萼与程寀。”洪涯愈发干脆。

    讹鲁补和夹谷吾里补对视一眼,居然没有任何疑惑他们二人今日也是在堂上的,如何不懂?

    “杀这二人容易,莫说是为自家折回燕京杀这二人,便是看在洪侍郎昨日同行之谊,杀了也就杀了但洪侍郎,你须晓得,此战以后,燕云大族的实力便显出来了,而且燕山以南没有险阻,他们注定是要激烈行事的,杀了二人后,该如何提防消息传到他们族人耳中呢?”讹鲁补追问不及。

    “如何会让两位担此责?”灯火下,洪涯略显不耐起来。“只要两位应下,我即刻让高庆裔去找程寀告密,只说刘萼集合私兵,汇集些许贪生之辈,准备先烧了府库,然后趁机挟持六太子逃窜等他们两边撞到一起,两位便出兵帮忙处置了,到时候自是他们自家火并而亡!而真定城内外安定了,咱们便该降降,该走走我自与六太子去议和,两位自回燕京做国家顶梁之柱,岂不两全其美?!”

    讹鲁补与夹谷吾里补再度对视一眼,依然毫无反驳之意。

    而洪涯更是毫不犹豫,直接起身,出门去换心腹侍从,让对方将高庆裔叫来如果说一开始对上太师奴他还有小心翼翼的试探,但经历了这一波后,这位洪侍郎早已经看出来了,那就是但凡是经历过昨日血战之人,就没有一个不对局势绝望的。

    什么狗屁真定,什么六太子,什么燕云大族在昨日那场战事前面到底算个什么啊?

    最起码一个共识,燕山以南,都很难保住了好不好?大金国都要亡了好不好?!

    这种情况下,凭什么不许跑?凭什么不能杀两个坏事的混蛋?凭什么不能曲线救国?!

    当然,或许也还有许多有血性想坚持的大金国重臣,但那些人绝不是弃了石邑、起了部属,轻身逃到这里的讹鲁补、夹谷吾里补等众。

    午夜时分,城中忽然生乱。

    “洪侍郎,这是怎么回事?”

    金国六太子讹鲁观本来就没睡着,此时更是惊吓一时,而待其人匆匆着甲,率亲卫转出真定府尹大堂时,却正好在台阶这里迎面遇到了洪涯为首的一众城内高层,便当即出言询问。

    “六太子不必过虑。”洪涯赶紧率众迎上,认真相告。“下官刚刚使人打听了,据说是恩州防御使刘萼准备烧了府库挟持六太子出逃,结果翰林学士程寀得到讯息,所以率部去阻拦了援兵已经过去了。”

    讹鲁观怔了一怔,先是想起傍晚之事,微微颔首,但却又迅速察觉得哪里似乎不对。

    而随着这场乱事迅速结束,当事二人都在乱中被杀的消息传来,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变得愈发强烈起来。

    “洪侍郎?”黑夜之中,讹鲁观忍不住与身边地位最高的一人再做探讨。“此事是不是有些说法援军是哪处,不是该去救援程学士的吗?为何二人都这般轻易死了?”

    “六太子。”洪涯回头看了看周边火把下脸色阴晴不定的诸多文武,方才回头来看讹鲁观,却是当众坦然以对。“我以为这事情没必要问那么清楚。”

    “何意?”讹鲁观一时汗毛竖立。

    “事情本身再明显过了昨日大败,人心浮动,既不能战,又不能守,逃也是九死一生,死更是千古艰难之事这个时候,人心思降、思生,乃是常情。”洪涯无奈摊手解释。“刘萼与程寀或许为公事而斗,或许只是私下起斗,但无论如何,二人一起身死,无疑便是城中想投降的人顺水推舟罢了!这个时候追究下去,岂不是在逼反全城?”

    讹鲁观愕然当场,继而忍不住想寻其他人来验证这种说法。但他四下望去,只见火光琳琳之侧,伴随着依然隐约可闻的啜泣之声,几乎所有人都肃立不语,只是怔怔来看自己,却是彻底惶恐起来,最后非但没有敢点人问出来,反而一个没有忍住,当众也沁出泪水来。

    含泪四望许久,这位留守真定的金国六太子方才走下台阶,然后回过神来一般再来看洪涯,并拱手以对:“洪侍郎还请你教一教我,如此局势,如此人心,如之奈何啊?!”

    闻得此言,洪涯仰头一叹,居然一声不吭。

    倒是太师奴见状,终于转出,俯首而拜:“六太子!我本是四太子私人,便也是六太子的私人还请六太子信我一信我愿再入宋营,一来请降,让赵宋官家务必许阖城活命二来谈和,让赵宋官家务必以礼来对六太子,相约两国和谈之事!但也请六太子务必承袭四太子之前方略,努力促成两国和谈!”

    讹鲁观怔了许久,眼看着周围无一人出列,也无一人反驳,却终于是勉力颔首:“既然和谈是四哥本意,讹鲁观自当奉命若投降是全城共求,讹鲁观又何惜一人荣辱?劳烦足下了。”

    太师奴刚要再说话,洪涯便转过身来,朝着讹鲁观俯首行礼,继而抬头劝慰:“六太子不必忧虑名声若能和谈,本就是曲线救国之事,何论荣辱?”

    周围城内许多文武,尤其是昨日在河对岸营中待过的人,仿佛此时才醒过来一般,纷纷出列附和,就好像昨日跟着洪涯一起逃回来时那般整齐。

    剩下的文武,也在稍作踌躇后转出列来。

    当然,也有些许人没有动弹。

    一夜无言。

    翌日,二月初五,上午时分,太师奴再度单骑出城,然后全城等到下午时分,果然见到赵宋官家的龙纛出现在了真定城外,并有御前班直统制岩州刘晏驱马来问。

    当此之事,讹鲁观再不犹豫,即刻按照约定,解甲去袍,打开城门,只着单衣出城,往谒赵宋官家却是丝毫不知道,昨夜乱后,到眼下时机,其实有一十七名文武各级,选择了殉城而亡。

    当然,知道了也无妨。

    因为区区一十七人,尚不足前日死伤千分之一。

    s:感谢安总女的桃子门牌写错了知春路也写成了知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