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获鹿(第1/2页)绍宋

    建炎十年正月十六,正是初春时节,这一日,宋军派出了成建制大部队向井陉方向发起了试探性攻击。同时,太原周边集结的大军中也开始有部队以稍缓的速度陆续拔营向东。

    这个动作背后的战略意图,不言自明。

    且说,或许从矫情的赵官家,从战前太原前线那些思虑重重的文武高层来看,下定决心迈出这一步还是非常艰难的……什么东蒙古的立场,什么金国骑兵野地聚拢后的战斗力暴增,什么金国哀兵之势可能促成决战迅速而猝不及防的爆发,包括赵官家本人对战后的考量,吕相公带着病体从临汾赶到太原催促……这些都是值得叙述和讨论的现实经历。

    整个事情,是有一个所谓煎熬与克服过程的。

    但实际上,从宏观角度来说,从后方官僚、士民,从中下层军官、士卒,从对面的金人,从刚刚抵达大同不久的同盟援军的角度来看,赵官家和宋军主力的进发,反而是毫不迟疑、毫无间隙,以至于让围观者感到窒息般压力的那种。

    原因很简单。

    首先,自然是赵官家的迟疑与挣扎出现在了必要战事间歇期与整备期内,就好像洗茶杯虽然花了很大功夫,但一开始就是在烧水的时间段里去洗的茶杯,没有耽误后来的正事。

    其次,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在于,太原城的陷落过程实在是过于惊人。

    现在回过头去看,从打通雀鼠谷后,赵官家与以及河东路大军的进军速度、分割包围速度、破城速度,还有部队四面八方的挺进规模、后勤准备,哪怕是不考虑那场堪称神话一般的破城过程,也依然给人一种震动人心的感觉。

    说白了,当极少数人开始迅速考虑破城后很可能出现的野地决战时,其余所有人,包括敌人和盟友,依然沉浸在那场注定要从方方面面载入史册的两方向破城表演里。

    实际上,如果将来要讨论这场战事,可能会将太原城和元城的攻陷放在一起,视为北伐的第二个阶段,视为同一场战役。而在这场战略意义非凡的战役里,宋军在两个方向同时取得了决定性胜利,使得金军丧失了整个河东地区,并进一步丧失了随后的战略选择权,被迫进入宋军预设的单战略轨道之中。

    “所以说,合不勒汗本身并没有抵触我们的心理,而是他根本无法对东蒙古诸部做到令行禁止?”这日下午,空荡荡的中军大帐中,赵玖若有所思,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是。”

    得知出兵消息后被吴玠要求急速驰回的仁保忠不顾自己车马劳顿,当即在座中捧着温盐茶、抹着汗解释。“按照我们此行探听的消息,东蒙古内中,如今地位最高、部众最广的当然合不勒和他的堂弟所领的孛儿只斤泰赤乌一系部落,但如蔑儿乞部也很强盛,两大派系在东蒙古一直隐隐对立,只不过是因为金国崛起才不得已捏合在一起……”

    “所以这次是蔑儿乞部私通金人,而合不勒根本无法控制?”

    “不是。”仁保忠也有些无奈。“据吴都统与臣一起查问猜度,私通金人的应该是塔塔尔部……但也不确定,本身就不好说是有私通金人的部众,或许真是金军撤退太快,东蒙古进兵不及,只能说塔塔尔人是通金可能性最大的一家。”

    赵玖怔了一下,明显是消化了一下信息,然后才反问:“塔塔尔部难道不是金人为了对抗东蒙古,人为捏合的边境部落吗?”

    “是。”仁保忠愈发无奈起来。“但是金人之前为了示好合不勒汗,有将塔塔尔部极其领地部众尽数转送给了东蒙古的动作。”

    “合不勒就要了?”赵玖彻底无语。

    “好让官家知道,合不勒没那么蠢。”仁保忠真心觉得口干舌燥。“但是合不勒借着金兴辽亡之反覆,到之前宋金的走私贸易,其部在草原大举扩张,扩张之后按照传统与其堂弟俺巴孩分了帐,俺巴孩居南,其部渐渐强盛,改称泰赤乌部,势力渐渐不弱于合不勒本身的孛儿只斤系……两家是一体不差,俺巴孩是合不勒最大的主力也不差,但毕竟变成了两家……”

    “朕猜猜。”赵玖忽然在上首冷笑一声。“塔塔尔人是金国扶持的小部落捏合而成,自然在草原东南边境,素来也是俺巴孩和他的泰赤乌部负责对付。而如果转入东蒙古,他们必然要成为俺巴孩和泰赤乌部的直接附属。俺巴孩其实也没有要跟大宋翻脸的意思,而且也知道塔塔尔人注定要跟金人千丝万缕断不开,但是反正天塌下来有合不勒顶着,他乐的少流血,顺便扩充自家势力,所以就直接纳下了塔塔尔人,而合不勒也没法子为这个跟他堂弟翻脸……是也不是?”

    “是。”仁保忠赶紧在座中低头。“官家圣明,明见万里。”

    “狗屁明见万里。”赵玖收起笑意,整个人都不好了。“朕最怕的就是这种没有坏心眼,可说成敌人就成敌人的原始部落,能辩不能为,什么乱子都能惹出来……”

    仁保忠一时不敢答,而此时帐中只有刘晏往下区区几名侍卫,所以帐中一时沉寂。

    “无论如何,东蒙古人里面都有塔塔尔部做金人内应,是也不是?”赵玖等了片刻,示意仁保忠将一杯盐茶喝完后,这才重新追问。

    “嗯……是。”仁保忠明显犹豫了一下,却在抹了下嘴后给出了肯定回答。

    “吴晋卿怎么决断的?”赵官家继续追问。

    “吴都统说,官家既然决意出兵,他便按照之前吩咐,从速从严处置……臣来之前,吴都统已经发出信函,要求合不勒汗三日内将军中塔塔尔部尽数处置了。”仁保忠丝毫不敢停。

    “处置了之后呢?”赵玖微微蹙眉。“便带东蒙古剩下援兵南下?”

    “不是。”仁保忠终于咽了一口口水。“是不管东蒙古如何处置,或者不处置,他都会留一部守大同,监视东蒙古再留一部守雁门关,为锁钥然后带着契丹人、西蒙古诸部,还有王郭两位副都统的兵一起回太原来,绝不耽误大战……这便是吴都统让臣先回来说给官家的意思。”

    赵玖终于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这个处置方法,但很快却又一声不吭在座中陷入到了第二次沉默,似乎是在思索什么。

    另一边,仁保忠喝完了盐茶,汇报完了要害,却依旧有些气喘吁吁的感觉,似乎有些紧张。

    这也是难免的,须知道,这次大同那边的事情,又一次让仁保忠有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心态,因为他又一次感受到了数年前西夏灭亡时的那种惶恐。

    这种惶恐,不是具体什么背叛,什么处置引发的,而是说在上位者一层一层的不在乎中,许多人的命运就被决定了。

    平心而论,这一次东蒙古军中的那些塔塔尔人,或许是内通了金人的,但或许并没有,真的很可能就是金人撤的太快没赶得及。

    但吴大不在乎。

    那些随军的塔塔尔部众,足足两三千人,很可能会因为吴大的一句话就遭遇到全员覆厄的命运,很多边境上的所谓塔塔尔部族,也会因为这件事情陷入到灭顶之灾中。

    而再往上一层,则是无论合不勒和他的堂弟如何处置塔塔尔部,那些塔塔尔人无论是生是死,也都无法改变东蒙古诸部将被隔离在这场大战的现实,他们再怎么挣扎和补救,都无法改变合不勒与东蒙古失去了大宋军事信任这一事实。

    同样的道理,再往上一层,来到在眼前这位不忘给自己赐座赐盐茶的和善官家这里,怕是整个东蒙古部众的命运,都要因为一些潜在的可能性,因为一次误会,因为这位官家的一丝念头,在战后被彻底改变。

    这种事情,仁保忠见过一次的,上一次,这位官家因为要取得对河东攻击时的形胜之地,就轻易选择灭亡了西夏……而在以开垦过度破坏水土的理由灭亡西夏后,宁夏那里为了储备此次出兵的军粮,灌溉面积反而更大了。

    “仁卿……仁卿。”

    “臣在。”仁保忠回过神来,惊出一身冷汗,却是赶紧起身应声。

    “且坐。”

    “喏。”

    “西蒙古怎么说?”

    “西蒙古还好,忽儿札胡思汗只是个混人,而西蒙古诸部正如臣之前所言,因为处于西辽与大宋之间,内中也多受西辽八部影响,根基上还是稳妥的……只是此番官家让脱里回去后,脱里上蹿下跳,多有狐假虎威之态,拉拢了好多其父直属部众,似乎稍有不妥。”

    “便是如此,混人也留不得。”赵玖忽然出言,显得莫名其妙。

    “官家说的是……”仁保忠也丝毫不停,赶紧附和。

    “契丹呢?”

    “契丹更是妥当……虽然彼辈曾放任忽儿札胡思汗劫掠大同,有试探之心,但耶律余睹本就是一个惊弓之鸟,情知将来阴山与他的长久还是在大宋,有此作为反而合情合理。”仁保忠继续言道。“这件事是梅学士负责的,他在大同不过两三日,竟与一群契丹人宴了七场,做了**首诗词……”

    “这倒无所谓了。”赵玖嗤笑一声,确认契丹人没问题后就赶紧打断了对方。“本就是让他去做这个的。”

    “是。”仁保忠愈发小心。

    而中军大帐也在此时第三次陷入沉默……因为仁保忠的汇报理论上已经完成了。

    “仁卿身体还好吗?”稍作片刻后,赵玖看着对方若有所思。

    “臣虽年长,犹能披甲驰马。”仁保忠一惊,再度站起。

    “不用你来披甲驰马。”赵玖终于哂笑以对,却没有让对方再坐下的意思。“朕是想说,你在朕身侧也有数年,参赞军务与边地政略,多有功绩。而此战若能成,那不管北面边境推到什么地方,总要有一个沿着边地设置的新路……朕不是说燕山路,乃是说要以大同为核心,统揽周边州郡,参与阴山事务、蒙古事务,大概相当于辽国之前的……”

    “西京道。”仁保忠终于没忍住提醒。

    此时此刻,之前的什么思虑、什么胆怯、什么惊惶,全都没了。

    “是,西京道。”

    赵玖若有所思。“仁卿跟着朕许多年了,知道朕不是那种喜欢许空话的人,大同路也好、西京道也罢,朕觉得,卿家才是最适合做这个新路首任经略使的……因为你是近臣出身,肯定能了解朕的心意,不会办错事。”

    “臣……”仁保忠脑中几乎一片空白。

    “而且,这个路中大部分领地一开始多是不能实据的,部族也太多太混乱,该拉拢拉拢,该融合融合,该压制压制,你也算是经验丰富。”赵玖没有在意对方的反应,而是自顾自继续分析道。“何况仁卿还是党项族,乃是早几十年便闻名天下的党项豪杰,虽说朝廷反对族裔分划,但有些事情也算是历史遗留问题,咱们君臣不必遮掩,你作为党项人标杆,也该有个实权使臣的经历,好让党项人归心。朕甚至想过,若你能漂漂亮亮把大同路的事情处置好了,再回来补一任尚书都是可行的……但卿家的年纪着实让朕有些担心。”

    “官家。”仁保忠好不容易等到对方话语告一段落,却是直接在帐中俯首跪地,一时涕泣。“臣能为官家分忧,便是粉身碎骨也浑然不怕,区区年迈何足挂齿?为了官家,臣还能再干十年!”

    赵玖点了点头:“仁卿愿意便可……且歇一歇,等朕和吕相公商议了,便给你正式旨意,你就直接回大同。”

    仁保忠怔了一下,然后心中陡然醒悟他终于知道为何吴玠要将自己这个老头子遣回来报信了!这可是一个天大的人情!

    然而,虽然醒悟,仁保忠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愈发严肃:“官家既选了臣为大同路经略使,臣必然竭尽全力,报效官家信重。”

    “时势如此,此时正需要一个这么与内地使臣不同的经略使,偏偏仁卿就在跟前。”赵玖幽幽叹气。“所以,也可以说是时代和国家选择了仁卿,还请仁卿同样不要负了时代与国家。”

    仁保忠只是叩首,已经不知道赵官家在说什么了。

    就这样,在匆匆确定了大同方向的布置后,宋军最后一丝顾忌也消失不见,接下来数日,以统制部为单位,一部又一部的主力御营部队开始大规模向东挺进。

    最开始的时候,当然是正月十六那一日最先进发的董先、张玘二部。

    而当日下午,就有牛皋、翟进、翟冲、邵云四个统制官累计万余人,兵分两路,一南一北,夹杀熊岭进发向东,以为后援。

    正月十七上午,董先、张玘二将便抵达几乎算是太原府最东面的寿阳县东部,来到了著名的绵蔓水,并与小股金军发生交手。

    所谓绵蔓水,乃是滹沱河支流,也正是那条穿越井陉,经历了背水一战的著名河流。

    同时,御营左军都统、延安郡王韩世忠亲自带领以御营左军为主、解元为首的七名统制官,近两万五千御营战兵,外加一万余民夫、辅兵走杀熊岭北侧道路进发。

    待到这日下午时分,也就是仁保忠匆匆折返回太原的同时,以牛皋为首的四名尾随其后的统制官也分南北,分别抵达了太原府最东面的盂县与寿阳县。

    正月十八,仁保忠一早便带上任命北返。

    上午时分,赵官家则亲自引龙纛,在杨沂中、刘晏两位班直的护卫下离开了太原城……随行的,包括御营总都统王彦、御营骑军副都统李世辅,以及自后方抵达汇合没多久的御营后军副都统吴璘。三人往下,又有十五名统制官,所率诸部,乃是此次北伐中几乎没有任何减员、堪称生力军的三万御营后军与一万五千御营骑军中的党项轻骑。

    如此之众,加上本就有四千的御前班直,本身具有丰富战斗经验的六万党项辅兵,再加上诸如日本武士、泼喜军、以备咨询这些杂七杂八的人,总计十一万众必然是有的。

    当然,如此之众,日行军不过三十里,却是沿着杀熊岭南侧大路,经榆次缓缓向东。

    而这次出兵之盛大,基本上盖过了其他所有讯息……无论是作为先锋的董先、张玘二将配合默契,成功攻克绵蔓水畔本就没有多少驻军的平定军首府平定城,逼近了狭义上的井陉道口还是郦琼部一万众自上党盆地转入辽州后世左权县一带又或者是大同府方向王德率部折返过了雁门关,都无人在意。

    正月十九,风平浪静,诸军进发不停而已。

    正月二十,心急火燎的王德率先行自大同归来,引军两万进入太原盆地,而得知此消息后,随军相公吕颐浩也旋即启程,他只带领数千部队与两万马扩精选出的民夫,携带大量辎重,外加随军的大部文官向东进发。

    这日下午,正式进入井陉范畴的董、张二将忽然在百井寨遭遇金军主力,猝不及防的宋军一时难克,不得不后撤十里扎营。

    正月廿一,经过三日从容行军,赵官家所率主力抵达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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