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赋诗(第3/3页)绍宋
家里做丝绢生意的贪官怎么办?遇到一个贪功急切,想朝官家献媚的人怎么办?官家考虑过了吗?”
赵玖点头以对:“这件事情,朕和吕、许两位相公已经考虑过了,便是公阁隐忧,朕也早已经见到了谏言。”
“所以,官家明知道会有这些新问题,却还是要推行?”刘大中追问不及。
“是。”
“那好……臣还是一口气讲完再说其他吧……接着讲,从长远来说,滋丁不赋、摊丁入亩后,百姓不再溺婴,结果一代人长成之后,人口激增,却多是贫民,届时又该如何?会不会起来造反?难道又要复厢军旧例,拿国家财政来养?这件事,官家考虑到了吗?”
“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怎么可能没想?”赵玖严肃应声。
“那还有……这一次余杭那个王姓士人自杀,臣当然知道是有人借题发挥,那人自寻死路,谁也不怪……可官家,你这一次为了摊丁入亩,上一次为了青苗贷,渐渐放开军统司、皇城司,让他们权责越来越大,插手之事越来越多,也是实情吧?”刘大中继续追问,情绪也越来越激烈。“杨沂中臣是知道的,虽然名声不好,却其实是个沉稳忠谨之辈,虞允文更是出色后进,但官家这般放任二司,就不怕有朝一日杨、虞等人没了,二司换成小人当政,弄出来一个来俊臣、周兴,酿成大祸?”
赵玖依然点头:“你说的不错,是有这种隐患。”
这话既出,杨沂中与虞允文都不能自持,一起出列下拜做请罪之态。
“那么官家,臣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刘大中没有在意这两个人,而是继续恳切表达。“这自古以来,为什么道家要讲无为而治,为什么儒家士大夫要讲一个德,以至于为什么会有新旧两党之争,为什么臣要反对急功近利……不是因为臣不知道官家是好意,也不是因为臣不懂什么叫良法,什么叫香油劣制,但臣也知道、那些先贤更知道,无论如何,百姓在形势户面前、在官府面前,都殊无丝毫抵抗之力!再好的法度,再好的设计,时间一长便要变得比更改之前更加为害一方,百姓的负担也总是更改比之前更重!”
言至此处,刘大中痛心疾首:“臣借一句旧言,天下之财,不在官则在民,而官府豪右,总会掠民,恰如虎豹食羊兔,官家信也不信?”
听到这里,后面那些形势户早就吓得不敢吭声了,而许景衡却也早已经被触动,如果不是因为那日武林大会后对官家有了承诺,他几乎就要倒戈……毕竟,刘大中的言语正是这些曾经的儒家理想主义者在接触到实际社会运作产生的由衷困境。
做的越多,最后反而导致问题越多。
许景衡低头不语,吕颐浩倒是张口欲言,却在抬头时迎上了赵官家的眼神,继而沉默了下来。
赵玖用目光阻止了吕颐浩后,对着突然冒出来的刘大中继续诚恳以对:“朕信刘卿此番言语之诚恳,也信刘卿此番言语之真谛。”
这句话,反而彻底让刘大中失控,后者当即反问:“所以,便是情知如此,官家也要做这些事情?”
“不错。”赵玖点头以对,言语虽然平和,却又斩钉截铁之态。
“为何如此?”刘大中几乎愤急攻心。“为何如此?官家难道不为万世考量了吗?”
“刘卿,容朕稍缓回你言语。”赵玖认真相对。“咱们说君臣交心,可否能让朕也问你一句话?”
刘大中长叹摊手。
而赵玖见到如此,忽然免去头上幞头,却是扶着金装红束带站起身来走到案前,然后却做了一个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他弯下腰来,从杨沂中腰侧寻得一物,然后直接拔出。
月色凛凛,湖光闪耀,众人看的清楚,赵官家居然拔出了杨沂中的佩剑,也是骇然。
而剑光如春水,随着赵官家平平一挥,却又出现在了刘大中的身前不足一尺之处,而这位官家旋即问出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胆寒的问题来:
“刘卿,你说此剑利也不利?”
吕颐浩、许景衡齐齐变色,便要上前,后方第一次见到这般场景的东南公阁成员想起那些传说故事来,更是目瞪口呆。
但正当此剑刘大中却比其余人坦然的多,其人从容回顾左右,制止了周围人上前后,迎着剑锋直接回应:“禀官家,此剑在臣看来,足够利了。”
赵玖平平持剑不动,神色却黯然下来:“刘卿这是外行话,时也势也,这把刀剑放在往年承平时,算是好刀,可如今这年头,是把刀剑,其实都不够利。因为如今战场上,甲胄越来越齐整,越来越硬,如这般剑锋,看似狠利,实则用战之后,一剑砍了一人,便有细微裂痕被掩盖在血痕之下,两剑砍下去,便有微小崩口悄然出现,待到三五剑真就杀了一人后,便其实不能再使用了。”
“原来如此。”刘大中一时不解,便要再对。“那……”
“刘卿,你说今日交心,朕便与你交心,朕其实就是这把剑。”赵玖打断对方,给出了一个意外的说法。“朕那一日对张九成说的是外在,是形势,今日跟你说的是内里,是朕本身……刘卿,你为何以为朕一定是在求什么万世之法呢?为何以为朕在求什么长久之计呢?”
刘大中一时茫然起来。
“刘卿,今日之举,足以说明你虽与朕信念却还是个君子,而且是个有见地知道问题根本的君子……当日对张九成,朕有一句话没跟他说,乃是他那个人虽然顶天,却未曾立地,而今日朕可以说,刘卿算是顶天兼立地的君子了。”圆月之下,赵玖放下持剑的手臂,迎着对方喟叹道。
而刘大中微微一怔,也赶紧拱手:“臣愧不敢当。”
“今年已经是建炎九年了,朕也已经二十八九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赵玖没有理会对方,直接继续自叹。“偶然对镜,已有丝毫华发,便是不去看镜子,只看朕身边那些旧臣,也大约能知道自己眼角也多少有了微微皱纹……”
“官家!”吕颐浩实在是没忍住。“不可妄自菲薄。”
“朕没有妄自菲薄。”赵玖摇头笑道。“恰恰相反,真因为如此,朕才会这般急迫……所谓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吕颐浩微微触动,终于难得黯然,便是许景衡和刘大中也忍不住对视一眼,稍有所思。
而赵玖也继续垂剑坦然以对:“刘卿说的很好,道理很对,但那又如何呢?不做事了吗?况且,朕为什么一定要求什么万世之法呢?你看朕这把剑到底还能挥出去几次便要钝掉?刘卿,首先,朕重发青苗贷、卖彩票、发国债,放下身段与四夷交易,拉拢西辽、蒙古,包括白马那一次把你们撵走,从来不是为了搞什么万世不移,求什么万世景仰,朕不过就是为了北伐,为了收复两河,做个短期预备,以求无愧于心罢了!至于朕北伐之后,即便是一帆风顺,统一了国家,算算也要三十好几了,然后花五六年收拾一下残破的北方,再努力五六年恢复一下大略,给东南减少一些赋税,便已经要四五十了……届时身心俱疲,便该直接传位,去太学研习原学了……后来的事情,关朕何事?说句不好听的,朕死后,管他泰山崩黄河裂,便是泰山崩黄河裂,又与朕何干?与你何干?咱们活着,只是要尽自己的力气,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而已!”
刘大中听到这里,半是沮丧,半是感慨,居然有了一丝涕泪之态:“臣……臣也不知该如何……但天下总该有万事之法的!官家,未必须如此姿态!”
“或许有。”赵玖忽然咧嘴笑道。“但轮不到你我来操心……朕此时如此剑,满心所愿,不过是希望此剑钝掉之前,能一往无前,斩破桎梏,得见国家一统而已!后来的事,就等到这件事后再说不迟。”
刘大中愈发黯然起来。
而赵玖也直接浑身拖剑而行,走了几步,将要回到案后的时候,大概是觉得自己这番话到底有些萧瑟之意,尤其是在刘大中这种退休老臣那里,就更显得有了过分,却是终于正色回顾:
“刘卿刚才说,天下之财,不在官则在民,朕深以为然。但是,天下之财真是定数吗?田地抛荒在那里无人耕种,跟有人耕作产出粮食,不是一回事吧?金银之物,放在地下,无人发掘,跟发掘出来为人所有,也不是一回事吧?所以,朕素来以为,事在人为,财为人发,若能努力为之,使天下之财增殖不停,这样的话,说不得还是会有一条康庄大路在前的。”
刘大中脱口而对:“那敢问官家,到底如何能使天下之财滋生变多呢,如何走这条康庄大路?”
“当然是原学。”赵玖再度回顾以对。
刘大中愕然以对。
而赵玖也忽然笑靥如花起来:“刘卿不会以为朕对原学的推崇只是为了打压道学与旧党吧?朕跟你说个实诚话,朕真信原学,是真将天下之望放到实事求是、讲功利的原学之上的。”
言罢,赵玖眼见着对方终于再无言语,只是萧索而立,却是拖着剑继续往回走,走到案后,却又有些百无聊赖,便干脆不再入席,而是背着西湖万家灯火,凤凰山下诸多惴惴疑疑之辈,拖剑向上,竟然是准备回行宫去了。
周围近臣、班直赶紧扔下宴席,纷纷随从,却不料,正在此时,之前被惊吓走的乌鸦群却是终于纷纷归巢……数不清的乌鸦聒噪不停,自四面八方汇集,重归凤凰山。
赵玖立在那里,看到头顶乌鸦铺天盖地,几乎遮蔽了整个月亮,也是觉得有趣,继而心境陡然一变,再加上恶趣味发作,便一边负手拖剑循山路向上,剑身拍打石阶清脆作响,一边又口中念念有词起来。
而且声音越来越大,音调慷慨激昂之余隐隐又有几分戏谑之态,以至于在只有雅雀之声的凤凰山下清晰可闻,却正是曹孟德尝试下江南时的那首《短歌行》。
诗曰: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话到最后,其实已经随着赵官家转入行宫中渐渐变得遥遥不可闻,但可能是所有人都知道这首诗的缘故,凤凰山下的一众人还是顺着这位官家的嗓音,脑补出了所有的诗句。
这也算是天子拖剑赋诗了,回去又能吹了。
有文化的东南士民,大约都泛起了这个念头。
:感谢新盟主,我植物鄙视僵尸!继续给大家拜个早年。
顺便扯一句……我感觉自己已经好几年没有复发荨麻疹了,但忽然一遭,也不知道为啥,就复发了,然后全程坐立不安,每隔五分钟就忍不住去挠,把身上足足挠出了几百个血洞都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