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武林(第2/4页)绍宋
慌乱不及,也赶紧请罪:“白身无知……”
“还有朕的那些兄弟……”赵玖没有理会对方,而是环顾左右,带着解释的姿态稍微扬声说道。“赦当然可赦,有什么不可以赦的?但朝廷刚刚下了宗室改革方略,以作节省,现在赦免他们,恢复他们的王爵,朝廷的法度怎么办?其余远支宗室会不会说朕偏私,说朝廷是针对他们?”
那士人已经躬身低头不敢抬起来了。
但赵玖依然没停,只是在诸多东南士大夫、豪右名流面前继续感慨不及:“至于说二圣……你以为,把他们迎回东京是好事吗?你现在快马去问问渊圣皇帝,他敢不敢随朕回东京?你说你给叶梦得求个情,弄这么大干吗?”
那士人几乎已经站立不住了。
“也罢,虽说犯了混,但本意还是可取的,国家将北伐,也该稍作赦免,以示团结和解之意,着内制拟旨,赦免叶梦得,让他回处州老家作他的诗便是了。”
随着赵官家平静一语,下面那本以为自己反而害了老师的叶梦得学生只觉峰回路转,大喜大悲之下,赶紧顿首谢恩。
一旁一直没有吭声的许景衡也忽然起身,躬身替叶梦得谢恩,并口称官家圣德,继而同时引来无数‘以备咨询’的仿效,以及另两位相公的当场嗤笑。
下面人不知道,这二人如何不晓得?
当日叶梦得获罪,是因为朝廷刚在南阳安稳下来,此人便迫不及待想要挑起新旧党争,竖立起旧党大旗,而彼时,此人行动是得到了吕好问、许景衡支持的。最后,官家为了维护朝堂稳定,一面放过吕好问、许景衡,一面却重重处罚叶梦得,本质上是有杀鸡儆猴,顺便让叶梦得给吕、许二人顶锅的意图。
既然如此,今日叶梦得被赦,这许相公当然如释重负。
见此形状,赵玖依然摇头,决定把话挑明:“赦是赦了,但朕须给你们说清楚一件事……当日叶梦得获罪是因为他迫不及待,欲挑起新旧党争,而朕今日赦他,是为了北伐前减少内耗,去除怨气,却非是认了他的冤枉……等他回来,你们让他好自为之。至于黄潜善,提都不要提了!”
那叶梦得的学生大起大落,最后给恩师求得结果,早已经喜不自胜,哪里还在意这些?只是叩首谢恩不停,然后便匆匆离开,去旁边等翰林学士拟制,轻易便将什么二圣、皇亲、黄潜善抛之脑后。
不过,不管如何了,叶梦得的学生第一次尝试触及敏感的实际问题,却居然奏效,更是引发了后来人的欢欣鼓舞。
接下来,又有数人上场,却也多有‘斩获’。
比如说,有人当面指出,官家不该以外戚承包国债,有私相授受之嫌疑。
还有人指出,官家自称好学,却不常设经筵,让人怀疑赵官家好学之真假。
除此之外,还有人指责赵官家长久不恢复史官;有人公开弹劾某些寺观青苗贷开始有强迫行为,势必成为天大恶政;有人指责赵官家胡乱写小说,致使政治混乱,以至于大臣居然要通过看小说揣测圣意;也有人指责赵官家没有足够保密措施,致使女真人开始尝试自建热气球;所谓希望赵官家维护儒家孝悌之道,允许二圣回京的,也有一大堆。
甚至,前脚来了个人说赵官家应该以太上道君皇帝为戒,千万不要学道的,后脚就有人上来指着旁边一群捐了钱的秃头说赵官家佞佛的,吓到了一大群‘以备咨询’的和尚!
对于这些,赵玖充分将圣君姿态演到极致,凡是来骂他的,基本上就是‘点头称是,然后我改’,并当场勉励,予以赐座,加入‘以备咨询’的行列。
至于凡是指责到具体事情和人,也一定是即刻去查,先把姿态摆出来再说,唯独朝廷大政,却是决不妥协……当然,也的确没人直接去触及朝廷大政。
唯一一个跟这个大政扯上边的,乃是有个江东宣称士子,公开指出,使相宇文虚中、枢相张浚,以及前奸相蔡京之间互有姻亲,而赵鼎、张浚、胡寅互有旧谊,刘子羽、胡寅、林景默,包括在座的李纲又都是落籍福建的乡人……说是相忍为国,实际上却沆瀣一气,有勾连成党的嫌疑,应该把他们都撤职!
这番话说出来,明白人都知道是想求名,而赵官家依然一笑以对,先是批评了对方一番,却又依然赐座,以备咨询。
态度真是好的不得了。
当然,随着越来越多的谏言、上书出现,几名近臣却也渐渐察觉到了赵官家的焦躁与不耐起来……他似乎一直在强行忍耐,然后等待着什么东西出现。
公开场合,大家各有各的理解,但都不好说话。
而终于,随着下午的到来,一个名字的出现,却是让全场为之一振,包括赵官家和三位相公,也都再度打起了精神。
押班邵成章喊得清楚,杭州府本地白身士人,张九成伏阙求见,请上书言事。
且说,张九成张无垢乃是杭州本地盐官县人,今年大约四旬年纪,乃是公认的东南民间士子楷模,赵官家没有来东南之前,便已经听过此人名字,来到东南后更是屡屡有所耳闻,就连吕颐浩都直接向赵官家推荐过此人,说他虽然师从洛学杨时,但本人的德行、学问却都是一等一的出彩,绝对是宰执之才。
等到这武林大会召开,此人坐拥主场之利,却始终在西湖盘桓,虽身侧道学一脉士人络绎不绝,而且书信不断,却一直没有来伏阙,俨然是有所犹豫和准备的。等到前两日所有人开始呼朋引伴之时,此人却又忽然消失,那时候所有人就都断定,他要么因为道学出身,和其他道学名家一样,干脆绝了进言的心思,要么就是准备石破天惊,来跟赵官家展示他的‘刚大之气’。
可以说,是万众瞩目了。
实际上,随着邵成章这一声报名,非止是万众瞩目,整场全有些骚动之态,而赵官家也难得失笑,并面露期待……他其实也很想看看,这个几乎有些‘为人不识陈近南,尽称英雄也枉然’的东南偶像派名士张无垢到底是什么成色?
片刻后,果然见到一名戴着软幞头、穿着素净长衣,挂着玉佩的中年儒生沿着西湖走来,临到凤凰山正前方转过身来,尚未来到御前,便觉得姿态从容,长身板直,继而引得无数‘以备咨询’齐齐抬头去看,想瞅一瞅这无垢先生是何模样?
只是偏偏其中有个大慧和尚,遥遥窥得这个场景,又去偷眼看了下座中面露期待的赵官家,却是心中一声哀叹,趁乱念了个顺口溜。
正所谓:
“棒打石人头,曝曝论实事。
不用作禅会,不用作道会。”
念完之后,大慧和尚自觉不赖,又在肚子里诵了两遍,准备回去誊抄。
然而,这边大慧和尚刚刚记下了自己的新创作,那边张九成便也来到了御前,接着便要行礼问安……也就是此时,忽然间,赵官家身后的凤凰山上陡然飞出一大片乌鸦出来,然后聒噪一时,宛如一片自带响动的乌云一般从众人头上飞鸣而过,引得所有人陡然变色之余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且说,杭州人都知道,凤凰山上乌鸦多。
便是赵官家也知道,因为这里是吴越旧宫所在,他赵官家本就下榻于此,这也是为什么这个武林大会要在西湖畔召开的缘故……不是赵官家附庸风雅,而是这地方就在他门前。
住了好几日,当然知道这里乌鸦多,多到天天夜半听乌啼,听到睡不着觉。
然而,知道归知道,此时冒出来这一出,还是在这种场合,不免让所有人疑神疑鬼起来。尤其是乌鸦飞过,却又迅速在西湖上炸开,大部分成群飞散,少部分却居然又折身回到凤凰山跟前,乌啼不止。
“无妨,且当伴奏好了。”
等了好一阵子,这乌鸦鸣叫一直断断续续,赵玖也懒得理会,便直接朝张九成笑颜示意。“张卿且言。”
“白身惭愧。”张九成回过神来,反而觉得自己有些失态,赶紧躬身行礼。“白身请问圣安。”
“朕躬安。”随着一声响亮乌啼再度传来,赵玖也正色起来。“张卿此来,可有什么要教朕的吗?”
“白身惭愧,上书言事之前,敢先问陛下一事。”
“讲来。”
“陛下今日问政,不知到底是带着一个态度来看这些谏言、上书的?”这张九成果然一开始便非同凡响,跟旁边那些‘以备咨询’们不是同一种妖艳贱货。
而赵玖也微微颔首,认真相对:“不止是今日问政,此番南巡,朕都只有一个赤诚相对。”
张九成微微颔首,然后继续立在御前捧着手中文书追问:“白身也以为官家此番南巡,自本意到这武林大会,皆是一个赤诚态度……万众瞩目,人尽皆知,这做不得假。”
赵玖微微得意。
“但白身敢问官家,官家在外面对人赤诚,南巡来显得赤诚,在武林大会上赤诚,那在东京也素来赤诚吗?回到后宫依然赤诚?私下相处,无论是妃嫔、近臣,也都赤诚?”张九成依然追问。
闻得此言,赵玖终于微微变色,却是一时犹疑起来,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
而等了片刻,眼见着官家不能直言,这张无垢却是直接昂首抢白:“官家有此沉吟,怕是便不能自承赤诚了。”
赵玖嗤笑一声,摇头一下,便转而在座中点头相对:“张卿所言不错,朕刚才犹疑,便已经是不诚了……何况,朕确实没法做到慎独,更没法做到对任何人都赤诚。”
二人相见,初次交锋,倒是张无垢抢了个白,但得胜的这位无垢先生却没有丝毫喜悦之态,反而愈发恭谨,乃是俯身将手中文书恭敬双手呈上。
一旁自有中书舍人虞允文上前接下,然后转呈御前。
文书既到,赵玖就在身前案上打开,只瞥了个前面的开头格式,便直接合上,然后对下方之人诚恳以对:
“张无垢,朕久仰你的名声,早在东京,便有首相赵鼎提及你的名字,说你是宰执之才;到了杭州,使相吕相公也给朕说,你是个宰执之才;非只如此,枢相张浚虽未提及你,却说东南有个大慧和尚,是个知趣听话的,若朕要在南方处置寺观,此人或许比少林寺主持还能得用,而朕来到东南,稍微一问,便晓得你跟那个大慧和尚是个梯己宿友,便对你更有了几分期待……”
话到此处,赵玖与张九成几乎齐齐去看了眼就在那排光头中做闭口禅的大慧和尚,引得后者心惊肉跳起来……此时这位大和尚只觉得这官家城府太深,既然知道自己是张枢相家里的关系,又知道自己跟张九成是这般亲近,却居然不来找自己问问,甚至半点没有显露,只是装模作样逼着自己多交了两百石新米罢了。
何至如此啊?
而惊慌之余,却又为好友张九成担心起来,生怕这个张无垢今日在武林大会上被这内功颇深的官家给打出原形。
“当然,朕也知道你是杨时的子弟,晓得你立场上的难处,所以并未直接求索,而今日既然相见,朕就不看你的文书,你有什么言语,什么想法,咱们今日就拿赤诚二字做本,当面说个清楚。”赵玖只是对和尚轻轻一瞥,便直接转过头来,哪晓得那和尚肚子里那么多戏。
另一边,张九成闻得此言,多少有几分感动,却也是扔下大慧和尚在旁,恭敬朝赵官家行礼:“官家如此赤诚,白身若不能直言,反而有愧。”
“你说吧!”赵玖挥手示意。
“臣想说的大事便是,靖康之祸虽然震动天下,但请官家不必为之忧心忡忡,因为白身看来,金国虽然势汹,但必然不能持久,而中国虽然一时受困,却必然能够中兴!”张九成直起身来,昂然相对。
赵玖面色不变,泰然如常,只是微微点头:“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这话在朕看来,只有一半道理……这一半道理在于,女真人本若野兽出林,一旦得两河膏腴地,野性消磨,腐化堕落极速,想要持久确实很难,而中国虽有靖康之变,但大局仍在,且地方本就没有到不能维持的地步,所以想要重新起势也还是没什么问题的……但朕还以为,事在人为,若女真人能有脱胎换骨的决意,未必不能仿效辽国久存北地,而中国若指望着天命自降,不去合天下之力砥砺而为,那中兴也只是空谈。”
张九成沉默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了最关键两字:“但可稍缓。”
“不能缓!”赵玖摇头以对,脸色陡然严肃至极。“稍缓,或许金国国势能愈发败落,但朕并不以为中国能独树一帜,承平日久而维持士气不堕,不跟着金人一起败落……靖康中的兵马便再多又有何用?”
“陛下,白身之所以说金国必不能持久,乃是因为国虽大,好战必亡;兵虽强,忘俗必危!”随着话题深入,赵官家彻底严肃起来,周围三名相公以下,从那些近臣到离得近的‘以备咨询’们,也都早已经肃然起来,但张九成依然不为动摇,只是立在那里,语气平静,与赵官家继续辩论不停。“陛下只以靖康中本国为戒,难道不该防着反过来从金人那里重蹈覆辙?”
赵玖看到气氛紧张,反而失笑:“这个话题,朕就不跟卿再争下去了,再争下去,无外乎是你说江南负担,朕说两河士民垂泪以待王师……争不出结果的……卿不妨直言,你口中稍缓到底是指哪些东西?具体怎么个缓法?”
“其一,请撤月椿钱,罢东南加税、荆襄加赋,使东南百姓稍得喘息。”张九成也丝毫没有客气。“便是白身刚刚从西湖畔经过,听说萧山有食菜魔教结社被抓,臣也请官家念在他们皆是穷苦无依之人,稍与宽恕,从轻处置……吕颐浩在东南,严苛肃厉,官家既然南巡,当纠而正之。”
这两段话说出来,当场又安静的只有乌啼不说,李纲、许景衡二人却是本能去看坐的离官家最近的吕颐浩,却见此人居然丝毫不恼,只是正襟危坐,也是啧啧称奇。
“然后呢?”赵官家追问不及。“没了月椿钱御营兵马如何维持?”
“这正是臣接着要说的,尧山之后,金国厌兵之心已经很明显,没不要维持那么多兵马,可稍作裁撤,并顺势清理御营,去除贪渎大将、跋扈军官。”张九成当即应声。“以作整理。”
“谁是贪渎大将,谁是跋扈军官?”乌啼声中,赵官家也丝毫不停。
“韩世忠、曲端、张俊、张荣。”无垢先生没有半点犹豫。“曲端跋扈,张俊贪鄙,张荣贼寇出生,韩世忠贪不如张俊,跋扈不如曲端,却贪财好色跋扈轻佻,五毒俱全,去此旧日无德大将,重立御营,将来足可以一当十。”
“或许吧!”和周围已经吓傻了的‘以备咨询’们不同,赵官家居然不恼。“清理完御营之后呢?”
“还当罢黜无能无德小人,选才德俱佳者辅弼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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