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雪(2合1)(第2/2页)绍宋

道这事,因为此事大约在入冬前后上过邸报的,曾经有人反对……不是反对给这个著名的石亭弄点加暖的设施,而是反对用地龙,因为地龙明显是学自烧炕,而烧炕又是女真人带来的。

    而邸报上大约发表了一番‘拿来就用’的言论,从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开始说起,好生批驳了一番反对者。

    于是天下皆知,赵官家在后宫一个亭子里烧了地龙。

    再然后,整个北方与中原都流行了起来,便是南方也有人发神经仿效。

    不提地龙,只说坐下的一瞬间,五人几乎是心有灵犀一般,一起偷偷抬头,去偷瞥了一眼刚刚扔下什么文书的赵官家,然后又迅速低头,只是赶紧去看石凳下已经开裂的石板纹路……这些纹路,在数年内,已经不知道被多少人给看过、研究过,怕是将来还要被不停的看下去。

    “不必如此拘礼,也不必起身,朕有问,你们答便是。”

    穿着一身棉袍的赵玖当然察觉到了对面五人的小动作,但看的多了,根本就懒得吐槽。“伯药自郑州动身前,应该就已经入冬,可知道沿途百姓有没有冻馁之态”

    “官家说笑了!”赵伯药心下一惊,赶紧抬头正色做答。“郑州说是他州,其实与近幾无二,若是这地方的沿途百姓都有冻馁之态,天下又如何”

    “也是。”赵玖点了点头,然后微微一叹。“这问的是有些荒唐了,其实前日下雪之后,朕还曾驰马往滑州看过……黄河一线多是军屯改换的村庄,御寒之事做的都还好,反而是周边州城大市,多少有些城市贫民乏柴受冻……本朝太宗雪中送炭之举,虽说还是收买人心,但细细想来,从贫民那边来看,终究是救命之举,足以称道了。”

    赵伯药闻言,假装没有听到收买人心四字,只是顺势恭维:“官家有此心,可谓一脉相承。”

    但赵官家旋即肃然:“伯药,事情是这样的,西夏亡国后,史料也被缴获,朕有心加你翰林学士,留你修西夏史,但此事之余,却还要任事的……朕分拨你一些石炭和粮食,你代朕去近幾周边巡视,适当以工代赈,尽量少冻死一些人。”

    “此乃仁政,臣敢不从命!”赵伯药旋即应声,却又有些犹豫之色。

    “怎么”赵玖当然会意。

    “官家。”赵伯药小心相对。“无论是修史,还是去巡视赈济,都是一等一的差事,臣既受命,自然无话,唯独此番直接转任内制,未免太过抬爱……靖康前新科进士履任地方回来转阁职,可从没有这么快的。”

    “那你想如何”

    “臣冒昧,原为官家赈济近幾后,依旧出为地方。”

    赵玖想了一想,当即颔首:“也好!你有此心是极为妥当的!看此番赈济结果就是,若做的不错,直接出任一州正印便是。”

    赵伯药大喜……很显然,这位官家对他第一个状元兼殉国宰执女婿,还是非常优容的。当然了,也有这名状元懂得时政的缘故。

    要知道,朝廷上下对清理馆阁,直接合并未舍人、学士两个阶层的简单粗暴做法一直有些不满,尤其是此番新科进士渐渐回转中枢,一旦直接跃升为舍人、学士等近臣,不免有些幸进之嫌疑,而单纯修史闲置的话,这官家又素来讲究任事的,先是他自己不满起来。

    故此,这位状元自请外任,倒是开了个好头。

    一言既罢,赵玖直接看向了第二人:“晁卿。”

    “臣在。”

    “下面有不少人说你文字上功夫学问了得,朕有心让你加舍人衔去做伯药副手,然后你说要修史还是去地方……”

    “臣……”晁公武何曾想到要自己来选,也是一时紧张,却又不敢犹豫。“臣真心想修史。”

    “可以!”赵玖点了点头,却不知道是如何做想了。

    “臣谢过……”晁公武赶紧便要谢恩。

    不过就在这时,赵官家忽然打断了对方:“你在密州,知不知道此番张宗颜擅自出兵的事情”

    此言一出,石亭内外的气氛陡然一滞。

    且说,如今东京城内议论的最多的三件事情,正是所谓冬日三大案一个是潘国丈表侄私下提前销售国债份额案;另一个则是御营后军吴玠爱将杨政杀妾剥皮案;而最后一个,也是争议最大的,正是御营右军张浚麾下统制官张宗颜,在十月间擅自渡黄河出兵,结果被女真万户王伯龙在棣州商河当面击败,大败而归之案。

    三个案子,前一个就算是私人财迷心窍,也牵扯到了外戚与国债,而后两个却干脆牵扯到了最敏感的御营和帅臣,很可能会影响到朝廷这两年的基本政策……没一个是简单的。而且每一个案子都有争论,即便是杨政案都有人以此番平定西夏的功劳为之求情,更遑论张宗颜这里了。

    不过,与此同时,三个案子的主犯,已经全部下狱,而且每个案子也都有相应要求严惩不贷的意见也是事实。

    而这件事情,也正是此番来叙任的地方官最畏惧的话题。

    “陛下。”晁公武紧张不安,却赶紧做答。“张宗颜调度兵马、取用物资的事情,臣当然知晓,密州早早为他提供了民夫与军械库存,而且不止臣知晓,整个京东就没几人不知道……但臣与刘知州彼时只以为他是……他是……”

    “他是什么”赵玖蹙额催促。

    “他是代御营右军与御营海军争夺物资,谁人能想到他会主动渡河去打棣州呢”晁公武低头相对。“不过此时细细回想,臣等当时也是糊涂了……以御营前军、左军、后军、骑军在西线那般战功,张宗颜按捺不住才属寻常,对这般作为早该有所预防才对……这是臣的失职。”

    赵玖不置可否,直接看向那崔邦弼:“崔统领,你们呢”

    “臣等御营海军处,更是以为如此。”崔邦弼立即应声而答。“李统制(李宝)得知莱州的军需库存被掏空后,几乎要与御营右军火并……此事陛下应该是知道的。”

    赵玖闻言复又摇了摇头:“其实此事倒也怪不到你们,心态好猜,可便是猜到了,谁又能想到他会这般大胆呢平白葬送那么多御营士卒,尧山后积攒的士气白白被泄了许多。”

    几名述职的年轻人不提,周围的近臣们也多沉默……赵官家这个意思,明显是要严厉处置了。

    “你呢,黄通判,你是胡尚书与吴都统的旧识,还与杨政做了几年邻居,你可知道陕北那边对杨政是什么态度”

    “自然是……”黄姓通判闻言本能起身欲言,待见到官家平静脸色后,却心下一惊,即刻改口再对。“自然是都想求情的居多,都说官家为一女子杀功臣,未免太过,胡尚书也太严厉了。”

    赵玖点了点头,依然不置可否,其实这三个案子他一开始便下了决心,杨政的事情更是早早有了决断,只是看姓黄的是否老实而已。

    而此人不管是反应过来还是真老实,他都没必要深究。

    一念至此,赵官家复又看向了最后一人:“梅提举……听说你翻译了一本夷人杂书这是怎么回事两年内便能学通一门言语吗”

    轮到自己,哪怕心中预演了千万遍,梅栎依然紧张至极,何况他哪里想到官家会从此事问起,但还是牢记自家世叔的提醒,实话实说:

    “好让官家知道,臣少年时家父在泉州任职,彼时宅院便与大食商栈挨着,学了些大食人言语,后来自己提举市舶司,重新接触到他们,文字虽然能认识,但已经听不通顺了,所以就拿此事作练习,好恢复往日记性……”

    赵玖连连颔首,复又再问:“卿在温州,挨着福建,彼处杀婴习俗还多吗”

    梅栎心下愈发慌张,但还是按照林尚书的提醒,硬着头皮继续实话实话:“并无多少变化。”

    “福建为何杀婴这般突出”赵玖表情依然不变。

    “好让官家知道,福建田少人多,一家之产就那些,一旦生多了孩子,便是士人家庭也都养不起来,便干脆当时溺死……譬如胡尚书(胡寅)当年便差点被溺死,只是被胡教授(胡安国)给救下来了。”

    “胡寅”

    “是。”

    “那一路北上……南方、北方,可觉得民生上有什么差异吗”

    “……”

    “为何不说话”

    “回禀官家,南北差异是有的……南方百姓多在意赋税之重,北方百姓多在意物资匮乏。”

    “这就对了。”赵玖终于感慨起来。“北方经历战乱,有过军屯、授田,主要麻烦在于人口减少的情况下如何恢复生产,这不是东京汇集了全国精华能改变的;南方就反过来,挤得人太多,赋税那般重,主要矛盾在于如何维系生存……不过最主要的一点是,南北百姓其实还是民生多艰,但有些人,却只计较军功,只觉得灭了个三百万人口的西夏就如何如何,还有人,一安生下来就犯老毛病,总是索取无度……殊不知,老百姓之所以没立即再起来造反,于南方而言乃是才镇压下去没几日,心中怀惧,于北方而言,乃是一度十室九空,忍耐度高了一些而已。”

    梅栎也好,赵伯药也罢,这五人或者门路清楚,或者本就是相关之人,各自就想到了一些事情,只是不敢说话。

    周围近臣更加确定,赵官家这是要决心严厉处置三大案了。

    而停了一停,赵官家复又再问:“南方可还有抛荒的吗”

    “有的,但与前两年比,已经很少了。”梅栎愈发老实。

    “市舶司那边,吕相公来奏疏,说设置香药榷场,专营专卖,你觉得还能有进益吗”赵官家追问不及。

    “应该可以……香药多是富贵人家所求,稍微涨些价,应该还是能有些多余进益的。”

    “大约多少”

    “臣冒昧猜度,若各处皆设,一年能多二三十万缗,然后会逐年增加,最后大约在五十万缗的上限停住。”

    “不少了,市舶司之前收入,也不过一百二三十万缗。”

    “是……但朝廷平灭西夏,沟通西域,再加上草原茶马,是能对国家整体商贸有所助益的,说不得往后几年,市舶司进益便是不论香药,也会涨一些的。”

    “国家眼下要务依然是财政……”赵官家点了点头,显然对此人的老实印象深刻,且满意至极。“户部林尚书举荐了你,正是说你是个难得通晓财务商贸根本的,朕今日见你也老实……先挂个舍人职务,回去写个如何勾连东西南北商务,使国家稍有进益的条陈过来!”

    “臣谨遵旨。”

    “崔卿……你先加个副统制衔,然后回去告诉李宝,就说朕知道他的意思了,但眼下海军要扩充得需要钱,朕又不能平白变出来,让他稍安勿躁。”

    “喏!”

    “黄卿……”

    赵官家点了点头,刚要继续说下去,却不料另一边细细雪花之中,杨沂中匆匆而至,神色严峻,直接将一匣子交予蓝珪,并稍作耳语,蓝珪一时犹疑,却还是第一时间打断了赵官家的召见,躬身将那匣子奉上。

    赵玖心下奇怪,但还是直接在石桌上去看,但甫一开了匣子,尚未来得及打开里面的丝绢呢,旁边蓝大官便无奈之下,小心翼翼的做了解释:

    “是太上道君皇帝送来贺表,称贺官家平灭西夏……大概是太上渊圣皇帝送贺表的事情被太上道君皇帝知道了,却不晓得官家已经封还。”

    赵玖怔了一怔,旋即大怒,也不看其中内容,也不顾身前有五名述职大臣、周围还有无数近臣,直接从匣子中取出丝绢,奋力去撕。

    然而,丝绢坚韧,赵官家又是个废物的,居然一时没有撕扯开来,便干脆直接伸手从腰下不知道什么地方掏出一柄雪亮匕首来,然后就在石案之上,将那个贺表划了个七零八落。

    然后,待赵官家一口气喘匀,却又将手中那乱七八糟的丝绢碎片塞回了匣子,然后递给身侧早已经吓住的蓝大官:“还是老规矩,原样送回!顺便再与少林寺得和尚们一句话,问问他们,太上道君皇帝在那里不用念经祈福深入研究佛法的吗如何还用上了笔墨!朕自平灭西夏,干他鸟事!一个两个,都来称贺!”

    前方五名一直在地方上做官当兵的臣僚,早已经目瞪口呆,却个个呆若木鸡,一下都不敢吭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