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番外 雪尽人去(第2/3页)坤宁

    深宫里是两名女子的絮语。

    那位把生意做遍了大江南北却竟是个女儿身的尤会长,轻轻地一叹,只道“万事有因,若我料得不错,谢危此人也很可怜的……”

    6)匕首

    回了西暖阁,谢危让人将那些五石散都扔出去,然后才想起指上的朱砂,便拿了一旁的巾帕一点一点擦拭。

    一名小太监进来说“昨夜那人已经处置了。”

    谢危静得片刻,道“去给我找把刀。”

    小太监顿时一愣。

    只是也不敢多问,低头道一声“是”,便去内务府开了库寻,只是也不知谢危究竟要怎样的刀,只好不同式样形制的刀都拿了一柄好的,甚至混进去两柄匕首,才战战兢兢地呈到他面前。

    谢危的目光一一划了过去。

    末了,手指停落在一柄匕首上。

    那真是一柄好看的匕首。

    银鞘上镶嵌着一枚又一枚圆润的宝石,倒像是一件玩物。

    然后拔开,刀刃上寒光四溢。

    拇指指腹只轻轻碰了一下,便见了血,竟十分锋锐。

    于是合上,将其掷回漆盘。

    他道“这匕首,给皇后娘娘,送去。”

    小太监上前来,等得片刻,却未等到他说别的,便醒悟过来,立时将那漆盘连着匕首端了下去,送至坤宁宫。

    7)逼杀

    过去了一天,两天……

    又过去了一月,两月……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燕临又有几次于深夜进出坤宁宫,宫中的非议,终于传到了朝野。

    谁能容忍前朝的皇后如此水性杨花?

    谏书雪片似的飞来,许多人要她为沈d殉葬,以全天下夫妻同生共死之义。同时旧朝势力翻涌,借着沈d遗诏,要将姜雪宁选的那名宗室子借至京城来,立为储君。

    残冬将尽时,谢危已戒了五石散,却仍不愿出门,只立在蒙着黑布的窗前,问吕显“那孩子几岁?”

    吕显说“七八岁。”

    谢危便说“年纪还小。”

    费尽心力造反,皇族杀了,萧氏屠了,谁不觉得,将来谢危或者燕临,总有一人要登基为帝呢?

    吕显希望是谢危。

    若是燕临也没什么关系。

    但听着谢危此刻的口吻,他心里竟萌生了几分警兆,忽然问“你难道想立这孩子为储君?”

    谢危没有回答。

    对旧党要扶宗室子来京城,也未有任何举动。

    只是还没等得冬尽春来,外头就传了消息那年幼的孩子惨死在了半道上,是燕临命人动的手。

    他把燕临叫来问话。

    燕临却如同被激怒了一般,冷冷地道“千百人都杀了,一个孩子有什么了不起?这天下是你我打下来的,难道要扶立一个字都写不来几个的小孩儿当皇帝?!”

    谢危静静看他“你想当皇帝?”

    燕临道“我为什么不能想?让那小孩儿当皇帝,她岂非要当太后?她怎么能当太后!她该是我的皇后!”

    “啪!”

    谢危看着他这混账样,终于没忍住,给了他一巴掌。

    他被他打得偏过头去。

    这一时,几月前的缝隙便忽然成了裂痕,使得他把原本浮在表面的平静撕碎,冲他道“你从来看不惯她,甚至纵容那些朝臣进谏,想要置她于死地!可我喜欢她!谁若要害她,叫她殉葬,我便一个个都杀了!看他们还敢进言半个字!”

    谢危沉了一张脸“谁要害她,谁让她殉葬,你便要杀谁,是不是?”

    他突然唤来了刀琴剑书。

    尚未近得燕临的身,便动起手来。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到底是燕临被狠狠地摁在了地上,已经听出他话中所蕴藏的疾风骤雨,一时目眦欲裂“你想要干什么?!”

    谢危捡起那掉落在地上的长剑,只道“那我便杀给你看。”

    言罢出门传令“命禁军围了坤宁。”

    然后命人勒了燕临的嘴,将人捆缚,一路推至坤宁宫外。

    禁军甲胄沉重,行走时整肃有声,才一将整座宫殿围住,里面所剩无几的宫女太监都惊慌失措地乱叫逃窜。

    禁军手起刀落,都杀了个干净。

    燕临红了眼眶,竭力地挣扎,几乎哀求地望着他。

    然而谢危只是岿然地立在宫门外,持剑在手,雪白的道袍素不染尘,平添一种凛冽的冷酷,向里面道“皇后娘娘,人都死了,可以出来了。”

    里面仿佛有说话的声音。

    又安静下来。

    过得许久,这听得里面忽然一声喊“谢大人!”

    谢危不言。

    她的声音却又平静下去,像是这铺了满地的白雪,压得紧了,也冷了,有一种沁人的味道“您杀皇族,诛萧氏,灭天教,是手握权柄、也手握我性命之人,按理说,我没有资格与您讲条件。我这一生,利用过很多人,可仔细算来,我负燕临,燕临亦报复了我;我用萧定非、周寅之,他们亦借我上位;我算计沈d,如今也要为他殉葬,共赴黄泉。我不欠他们……”

    身后的燕临似在呜咽。

    姜雪宁的声音停得片刻,已然沾了些许轻颤“可唯独有一人,一生清正,本严明治律,是我胁之迫之,害他误入歧途,污他半世清誉。他是个好官,诚望谢大人顾念在当年上京途中,雪宁对您喂血之恩,以我一命,换他一命,放他一条生路……”

    那一瞬间,谢危是恍惚了片刻的。

    然而待得她话音落地,那个名字便从他心里浮了出来――

    张遮。

    朝堂上沉默寡言的一张脸,无趣乏味的一个人……

    他无声拉开唇角,陡地冷笑。

    只不过姜雪宁也看不见。

    心内仿佛有一团炽火烧灼肺腑,可他的声音仍旧带着那一种残酷漠视的冷平“可。”

    那一刻,仿佛拉长到永恒。

    然则不过是一个眨眼。

    宫门里先是没了声响,紧接着便听得“当啷”一声清脆的响,比锋锐的匕首见血封喉、从人手中脱落,掉到地上去的声响。

    燕临如在梦中一般,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连刀琴剑书都愣住了。

    他红了眼,终如困兽一般,身体里爆发出一种谁也无法抗衡的力量,竟骤然挣脱了,踉跄着向那宫殿中奔去,一声声喊“宁宁,宁宁――”

    鲜血从殿内弥漫出来。

    那怕疼的、怕死人的、怯懦了一辈子的姑娘,决然又安静地倒在血泊里。

    金簪委地,步摇跌坠。

    燕临冲进去抱起她,统帅过三军,攻打过鞑靼的人,此刻却慌乱得手足无措,像是少年时那般哭起来,绝望地喊“太医,太医!叫太医啊――”

    他沾了满手的血。

    那样无助。

    剑不知何时已倒落在了地上,谢危一动不动站在外面,看了许久,没有往里面走一步。

    姜雪宁终于死了。

    8)绿梅

    燕临的魂魄,似乎跟着她去了。

    停灵坤宁,朝臣或是不敢,或是不屑,都不来拜。

    只有他成天坐在棺椁前喝酒。

    醉得狠了,便同她忏悔;偶得清醒,又一声声埋怨,恨她,责怪她,仿佛她还在世间一般……

    也不知是谁忽然提了一句,说刑部那位张大人,竟给自己写了罪诏,长长的一页,三司会审诸多朝臣,没有一个忍心。

    于是他忽然发了疯。

    提着剑便要往刑部大牢去,要杀张遮。

    下头人来报,谢危才想起,确还有一个张遮,收监在刑部大牢,已经许久了。

    燕临自然有人拦下来。

    他想了片刻,只道“前些日抄家,姜府里那柄剑,拿去给他吧。”

    那应当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姜伯游革职,姜府抄家,才从那沾满了灰尘的库房里找出来。

    剑匣打开,内里竟然簇新。

    是一柄精工锻造的好剑。

    剑匣里面还镌刻着贺人生辰的祝语,一笔一划有些稚拙,可刻得很深,经年犹在。

    去送剑的人回来说,燕将军看着那把剑,再没有喝过一口酒,只是在坤宁宫前,枯坐了一整夜。

    谢危也懒得去管他。

    只是晚上看书时,见得《说文》的一页上,写了个“妒”字,后面解害也。

    他便把这卷书投入火盆。

    次日天明,雪化了,他想起那为自己定下秋后处斩之刑的张遮,去了刑部大牢一趟。

    只是话出口,竟然是宁二殁了。

    后来才补你的娘娘殁了。

    那一刻,谢危只觉出了一种没来由的讽刺,好像冥冥的虚空里,有个人看笑话似的看着自己。

    又说了什么,他竟没印象了。

    从刑部大牢出来,待要离开时,却见一人立在门外,同看守的卒役争执不休。

    穿着的也是一身官服。

    只是模样看着面生,手里执着一枝晚开的绿梅,碧色的花瓣绽在枯槁的枝上,似乎是宫里那一株异种。

    谢危想了想,才想起“是卫梁?”

    刀琴在边上,道“是。”

    谢危道“他来干什么?”

    剑书便上前去,没一会儿回来,低声道“似是,皇后娘娘生前有过交代,托他折一枝梅,给张大人。”

    谢危沉默许久,道“让他去吧。”

    剑书再次上前。

    那些人才将卫梁放了。

    卫梁也远远看见了谢危,只是神情间颇为不喜,非但不上前来,甚至连点谢意都不曾表露,径直向着大牢内走去。

    谢危立在原地。

    片刻已不见了卫梁人。

    刀琴剑书都以为就要走了。

    然而那一刻,他眸底寒凉,也不知触着了那一道逆鳞,竟然道“去抓了他,那枝梅也不要给!”

    这分明是戾气深重。

    刀琴剑书近来越发摸不着他喜怒,只得又将已到大牢里面的卫梁抓了,连着他方才携入的那枝碧色的寒梅,也带了回来,奉给谢危。

    谢危修长的手指执了,看得片刻,扔在地上,慢慢踩碎。

    9)断义

    回去时,街市上仿佛已经忘了前几个月才遭一场大祸,渐渐恢复了热闹。

    也有流离失所的百姓沿街乞讨。

    一名赤着脚的小乞丐与人厮打作一团,挡了前面的道。

    谢危坐在马车里,也不问。

    剑书便来道“几个小叫花子打架,已经劝开了。”

    谢危撩了车帘一角看。

    那小乞丐头上见了血,哭得厉害,一双眼睛却瞪得老大,恶狠狠地看着先前与自己厮打的某个大人,咬紧了牙关不说话。

    狼崽子一样的眼神。

    又带着一种活泛的生气。

    还有满腔的不甘,不愿,不屈服……

    他忽然道“把他带过来。”

    刀琴将人带到了车前。

    那小乞丐也不知深浅,更不知他是谁。

    谢危问“几岁?”

    小乞丐擦了擦头上的血,道“七岁。”

    谢危又问“有名字吗?”

    那小乞丐说“没有。”

    谢危便慢慢放下车帘,对剑书道“带他回去。”

    却不是去皇宫。

    而是去谢府。

    只不过,当谢危走入壁读堂时,那面空无一物的墙壁前,竟已经立了一道身影。

    是燕临。

    玄黑的劲装,让他看上去挺拔极了。

    只是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时,一双眼里浸满的却是沉寂的死灰,还带着一种尖锐的嘲讽。

    一柄镶嵌着宝石的精致匕首,被他从袖中扔出,落在案上。

    燕临问他“是你让人给了她刀?”

    谢危没有否认“所以?”

    那一瞬间,燕临几乎腾起了炽烈的杀心,腰间剑峭拔而出,便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他简直不敢想象这个人做了什么!

    坤宁宫里,从来不敢留什么锋锐之物,便连金簪他都叫人把尖端磨钝。

    可这个人却送了一柄匕首进去!

    剑锋挨着他脖颈,已出了血。

    燕临紧咬着牙关质问“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来!她活着于这天下又有什么妨碍?她没有害过你,你有什么资格逼她去死!”

    谢危道“你怎知,我给她刀,是要她自戕?”

    燕临怔住。

    谢危一双平静地眼眸,注视着他,分明和缓无波,却让人觉出了一种幽微里蕴蓄的疯狂,甚至让人浑身发寒“既是刀,便人人都可杀。”

    他觉得他疯了。

    谢危笑了起来“只可惜,她是个懦夫,不敢杀你,只敢将刀对准自己!这般的人,便是死了一千一万,又有何足惜!”

    这是他的兄长。

    也是他认识了将近十年,共事了五年的先生!

    他递刀给姜雪宁,原来想她杀他!

    这一刻,燕临只觉出了一种莫大的荒谬,几乎想要将他一剑斩杀在此!

    然而燕牧临终嘱托,到底浮现。

    剑锋一转,最终从他身侧划过,劈落在那书案上,分作两半“你我从此,有如此案。是我从来不曾看清你,你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燕临走了。

    谢危似乎并无所谓。

    10)天下

    那个小乞丐被刀琴剑书带下去,洗漱干净,头上的伤口也包扎了,换上合身簇新的衣物,反倒有些忐忑局促起来。

    一双眼看人也带着浓浓的警惕。

    仿佛他随时可以抛弃这一切,去逃命。

    谢危问他“你想当皇帝吗?”

    那孩子大概已经知道了他身份,有些畏惧,然而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渴望,直白利落,竟无半点遮掩地回答“想!”

    谢危突地笑了起来。

    他牵了他,往高高的城楼上走。

    那孩子问“我要起个名字吗?”

    谢危说“以后你可以给自己起。”

    那孩子道“想叫什么便叫什么吗?”

    谢危说“想叫什么,便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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