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7章 断臂(第1/1页)崇祯十五年

    最重要的是,在此时此刻,周延儒依然是满朝武中,最得崇祯帝信任和器重的那个人,他人又有相当的手腕和权术,朝中没有任何人能挑战他的地位,连朱慈烺也不能。

    因此,只要周延儒能继续像昨天那样聪明和配合,朱慈烺就没有换掉他的必要,或者,在这个风雨飘扬的时候,朱慈烺没必要增加一个像周延儒这样的敌人,不论对周延儒多么不满,朱慈烺都暂时压下了。

    而对周延儒来,眼前年轻的太子令他又惧又怕,有一种戒慎恐惧的感觉。

    最初,但太子朝时,周延儒对太子并没有太重视,即便太子提出了治国四策,他也只把太子当成了一个不知实务,只有一点聪明的少年人,在他看来,所谓治国四策,是病急乱医,真正要彻底放开执行,大明朝非乱了不可。但太子是储君,御座的崇祯帝又对太子的政策非常支持,没办法,周延儒只能勉为其难的推行。不过从一开始,他就抱持着能推就推,不能推就暂且不动的想法,避免惹来各地的反弹和大风波,总之一句话,一切都要以维稳为主,谁也不能起幺蛾子,以免动摇到他首辅的位置。

    但到今日,当太子开封大胜,又击退建虏的入塞之后,他对太子的看法,渐渐从惊异变成了恐惧。周延儒少时聪明,有名,岁时连中会元、状元,授修撰,是大明朝有史以来的屈指可数的几个年轻状元之一,也因此,他是相当自傲的,自认有才能,也有识人之明,以张居正自居,一般人他根不看在眼里,但少年太子的能力,却一次又一次的突他的想象。渐渐的,他不自信了,代之的是一种惶恐。

    尤其是隐隐察觉,太子在调查京城粮商之后,他心中的恐惧就更多,他不担心粮商,却担心他的几个心腹和商人们来往过密、收受他人贿赂的事情会被太子知道,虽然不是他人,交往商人也不是罪过,可一旦被太子知道了,报到陛下那里,对他的信任和声名,都会有巨大影响。一旦圣心有变,最后都会变成他的罪责,为他脖子的枷锁增重。

    就算圣心没有变,一旦太子登基,对他的清算怕也是少不了。

    因此,从昨日到今日,他心中是惶恐的,见到太子,表面不动声色,端着首辅的架子,但心中的惊慌却总也抹不去。

    不过就在这一瞬,当皇太子委婉的提出“通州厘金局的主事”人选时,他心情一下就轻松了不少。因为他已经知道,太子对他并没有敌意,那些和商人交往的事情,太子也许知,也许不知,但看起来太子并不打算追究,某种意义讲,太子向他推荐人选,既是用他,也是在安他。

    周延儒心情登时大好,虽然一时想不起长沙知府是何许人也?不过却并不妨碍他的决定。既然是太子推荐,哪怕就是一头猪,周延儒也要将他推到通州厘金局主事的位置。

    乾清宫。

    厂提督太监王德化正在奏事。

    就像众人预料的那样,虽然那一日崇祯帝在一怒之下,夺了王德化的职位,不过怒气之后,很快就又令王德化重新署理厂。

    此时,王德化正详细禀报京惠粮行平价放粮之事。

    但他的重点并不在放粮,而在众多粮商为什么忽然向京惠粮行低头,愿意借出大笔粮食的原因。

    一切当然都是因为众粮商被抓住了把柄,为了避免罚金,更为了避免被逐回原籍,他们不得不忍痛借出粮食。

    听完王德化的汇报,崇祯帝沉默了很久---就一个儒门圣徒来,太子所使用的手段是不光的和不能被圣人所接受的,但就实务来,也唯有如此才能令奸商们乖乖地拿出粮食,共体时艰。

    崇祯帝并非迂腐不化之人,对太子这一点的“权变”,他是能接受的,真正令他陷入沉默的,乃是王德化的一句话:“京营军情司不止是探测军情,对京师的民情和官情,怕也是有相当的收集……”

    锦衣卫是大明皇帝的利器,收集情报是皇帝赋予锦衣卫的特殊职能,也只有皇帝才有权力掌握朝臣和时局的一举一动,但现在,太子军情司却好像是僭了这一个权力,也因此,太子才能掌握大粮商的财富和存粮情况。

    太子,又犯规了。

    不过崇祯帝还是忍住了怒气,阴沉着脸挥手:“知道了,下去吧。”

    王德化退下。

    崇祯帝踱了几步,转对王承恩:“太子和他们都到了吗?”

    “都到了,在外面候着呢。”王承恩回。

    “宣吧。”

    崇祯帝在案后坐定。

    比起前几日,崇祯帝今日的心情其实轻松了很多,案刚刚送来的塘报令他龙颜大悦,蒙古草原的建虏大军向辽折返,已经行到喀喇刺一代,距离长城已经很远了,而没有了建虏大军的压阵,少量的蒙古游骑再不敢在长城沿线寻衅挑战,长城开始安宁,沿线二百里之内,不见敌情,兵部侍郎,总览前线军务的吴牲已经奏请,准备分批撤离驻守在长城沿线的大军。

    但军情司却让他的心情又沉闷了起来。

    群臣鱼贯而入,继续昨日的议事。

    朱慈烺始终沉默,一句话也不,这些具体的细节,不是他的强项,也不是他这个储君应该干涉和置喙的,周延儒等人自可以处置。从厘金局的奖惩,赈灾物资的调派,一直议到有功将士的封赏,临近中午时,议事才算是基结束。

    见大事以了,朱慈烺站出来,拱手行礼:“父皇,儿臣有。”

    “讲。”崇祯帝看儿子一眼。

    “春节将近,正是阖家团圆,普天同庆之际,但儿臣却发现,有百姓在乱丢垃圾,京师的排水暗渠多有堵塞,更有人随地大便,以至于污臭不可行,乱了喜庆的气氛,更重要的是,今冬无雪,来年或有大疫,城中的不洁极有可能会助长瘟疫的横行,因此儿臣请命,想向父皇讨一个整饬京师卫生的差事,请父皇恩准~~”朱慈烺躬身。

    群臣都惊异的看着朱慈烺。

    虽然比不后世对瘟疫的认识,但脏乱差是造成瘟疫横行的可能原因,在场的群臣都是知道的,所以他们惊讶的并非是太子提出的论点,而是太子直言不讳的指出,今冬无雪,来年或有大疫---这是不吉之言,一般来,臣子可以悄悄做准备,但却不宜在天子面前直接出,不然来年真有大疫,那你岂不是乌鸦嘴?如果没有,你岂不是在妖言惑众,动摇人心?不管哪一个,都是给人攻讦的口实,陛下一旦震怒,你必没有好果子吃。

    当然了,朱慈烺是储君,没有人敢轻易攻讦他,但并不表示他就可以毫无顾忌的乱。

    第二,太子居然要亲自承担这个差事,要知道这些事情都是顺天府的职责,太子身为储君,去承担这样的事情,是不是有点题大做了?

    再者,京师脏乱不是一日造成,也不是一日就能改善的,太子将这样的俗务担在身,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崇祯帝皱起眉头,微微不快的看了儿子一眼,淡淡道:“这些事情是顺天府的职责,不是你该管的,”转对周延儒:“照太子所,知会一下顺天府,令他们照着做。”

    “是。”周延儒躬身。

    对于崇祯帝的拒绝,朱慈烺一点都不意外,他只所以要在御前提出,一来是提醒内阁和朝臣注意,二来,如果接下来他插手顺天府整饬卫生的工作,内阁和朝臣都不会意外,父皇也不会对他有“先斩后奏”的责怪。

    总之,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整饬京师卫生之事,他是一定要插手的,趁着内库还有银子,趁着年后的这一段太平空闲,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的改善京师的卫生条件,以迎接可能会到来的崇祯十六年的大疫。

    议事结束,群臣散去,朱慈烺正要离开。

    “太子,”

    崇祯帝却忽然喊住了他。朱慈烺回身行礼。

    “皇明祖训抄的怎么样了?”崇祯帝面无表情的问。

    朱慈烺赶紧回:“已经抄写了一半了,明日就可以送到父皇面前。”

    崇祯帝面无表情:“慎国政篇……你要多抄一遍。”

    “是。”朱慈烺惊疑,《皇明祖训》慎国政篇,主要讲帝王须广有耳目,同时规定官员、士、庶人等不得枉议大臣,父皇忽然提“慎国政”到底是何意?

    “下去吧。”崇祯帝低头看奏疏。

    朱慈烺躬身退出,等退出乾清宫,干冷的北风一吹,他隐隐明白了崇祯帝的暗示,然后他脊背微微发凉,难道父皇已经知道了军情司,并且对军情司有所不满?

    ……

    坤宁宫。

    太子归来,周后甚是欢喜,令尚膳监做了几个菜,又把定王和坤兴找来,一起陪太子用午膳。

    坤兴一如既往的开心,定王一如既往的沉默,而一向微笑从容的太子,今日却是微微皱眉,好像是有什么心事。周后是一个直女子,心思并不细腻,所以并没有察觉到太子的不同,只是一劲为太子夹菜,温言细语的劝太子多吃一点。

    坤兴却感觉到了太子哥哥的不同,午膳结束,送太子哥哥离开坤宁宫时,她声问:“太子哥哥,你今天怎么了,是遇什么烦心事了吗?”

    朱慈烺嘴角露出苦笑,站住脚步,望一眼妹妹,又看站在旁边的弟弟定王朱慈炯,沉默了一下,轻声道:“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们……”

    “什么?”

    听太子哥哥完,坤兴惊得瞪大了美目,而她身后的定王朱慈炯却已经是脸色大变,猛地前一步,冲到朱慈烺面前,盯着朱慈烺的脸---自穿以来,朱慈烺第一次见到弟弟这么的失态,这么的不顾礼仪。

    “对不起。”面对弟弟逼视的目光,朱慈烺惭愧地低下头:“是我的疏忽……”

    “……原来,昨晚的梦是真的……”定王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道歉,目光如刀锋般的直直地盯着朱慈烺,嘴里喃喃自语,眼神毫无畏惧,只有痛恨。这一刻,他面前的不再是太子,而是一个辜负了他的期望,害死了他爱人的罪犯。

    坤兴和定王一起长大,每天都在一起,对定王的心性最了解了,心知定王哥哥心中十分难受,于是抓住定王的袖子,仰着头:“定王哥哥,如果难受,你就哭出来吧……”

    定王咬着唇,竭力忍耐着,但终究是没有忍住,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这中间,朱慈烺只能黯然,歉意。

    军事政事,长城的战事,灾区的赈济,官员的贪墨到厘金税的征收,他要关心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以至于疏忽了“绿萝”的事情,现在看到定王如此伤心,他就更加懊悔自己之前的疏忽。

    定王低头垂泪,哽咽的问:“她现在在哪?”

    “在城北的一个庭院里。”朱慈烺回。

    “我想见见她。”定王哭。

    “好。”朱慈烺点头:“我会想办法。”

    定王用袖子试泪,然后硬开坤兴的手,失魂落魄的走了。

    “定王哥哥……”坤兴急忙追去。

    朱慈烺站在原地不动,望着弟弟落寞的背影,轻轻叹口气,心道:我这个弟弟,还真是一个情种啊。

    虽然很歉意,但离开皇宫的时候,朱慈烺还是暂时的将这个事情抛在了脑后,比起弟弟妹妹的儿女情长,家**政,天下嗷嗷待哺的庶民百姓,内忧外患的敌人,才是他优先考虑的对象。

    从皇宫离开后,朱慈烺换便服,暗访了京惠粮行的几个粮店,见排队的人潮已经前两日少了很多,百姓脸没有了那种今天可能会买不粮食的焦虑,秩序变得井然,而京师物价虽然在年前有些波动,但总体还在合理范围之内之后,他算是放了心,然后他就直奔顺天府衙门。

    现任的顺天府尹周堪庚虽然在历史治理黄河有功,留下了一定名声,但就顺天府尹的职位来,他却并不是一个称职的人,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周堪庚缺乏胆气和魄力,面对京师的不法勋贵,根不敢祭出铁腕,连京惠粮行稳定京师粮价之事,都需要朱慈烺在背地里派人推着他走,给他压力,不然他根不会插手京惠粮行借粮之事。

    也因此,整饬京师卫生,朱慈烺也不敢对周堪庚抱持太多的期望,或者,需要给周堪庚增加压力,甚至是用鞭子抽打,周堪庚才能可能把京师卫生重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