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三章 大河之畔遇陆地蛟龙(第2/3页)剑来

个人都修行三十年了,不介意等到前辈游历返乡。”

    陈平安转头打量着那条水势汹涌的河水,笑道:“不成为他的弟子,你会后悔的,我可以保证。”

    隋景澄摇摇头,斩钉截铁道:“不会!”

    陈平安道:“我们假设你的传道人从此不再露面,那么我让你认师父的人,是一位真正的仙人,修为,心性,眼光,无论是什么,只要是你想得到的,他都要比我强许多。”

    当然了,那家伙修为再高,也还是自己的弟子生。

    以前陈平安没觉得如何,更多时候只当做是一种负担,现在回头再看,还挺……爽的?

    隋景澄语气坚决道:“天底下有这种人吗?我不信!”

    陈平安道:“信不信由你,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等你遇到了他,你自会明白。”

    隋景澄头戴幂篱,手持行山杖,将信将疑,可她就是觉得有些郁闷,哪怕那位姓崔的前辈高人,真是如此道法如神,是山上仙人,又如何呢?

    隋景澄知道修行一事是何等消磨光阴,那么山上修道之人的几甲子寿命、甚至是数百年光阴,当真比得起一个江湖人的见闻吗?会有那么多的故事吗?到了山上,洞府一坐一闭关,动辄数年十年,下山历练,又讲究不染红尘,孑然一身走过了,不拖泥带水地返回山上,这样的修道长生,真是长生无忧吗?何况也不是一个练气士清净修行,登山路上就没有了灾厄,一样有可能身死道消,关隘重重,瓶颈难破,凡夫俗子无法领略到的山上风光,再壮丽奇绝,等到看了几十年百余年,难道当真不会厌烦吗?

    隋景澄有些心烦意乱。

    陈平安停下脚步,捡起几颗石子,随便丢入河中。

    隋景澄面朝江水,大风吹拂得幂篱薄纱贴面,衣裙向一侧飘荡。

    这条河边道路也有不少行人,多是往来于龙头渡的练气士。

    有一位大汉拍马而过的时候,眼睛一亮,猛然勒马而行,使劲拍打胸膛,大笑道:“这位娘子,不如随大爷吃香的喝辣的去!你身边那白脸瞅着就不顶用。”

    隋景澄置若罔闻。

    那汉子一个跃起,飘落在隋景澄身边,一手斜向下,拍向隋景澄浑圆处。

    不等得逞,下一刻壮汉就坠入河水中去。

    是给陈平安一把按住脑袋,轻轻一推,就重重摔入了河中。

    这一颗石子溅起的水花就有些大了。

    那汉子使劲凫水往上游而去,嗷嗷叫,然后吹了声口哨,那匹坐骑也撒开马蹄继续前冲,半点找回场子的意思都没有。

    隋景澄紧张万分,“是又有刺客试探?”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的事,就是个浪荡汉管不住手。”

    隋景澄一脸委屈道:“前辈,这还是走在路边就有这样的登徒子,若是登上了仙家渡船,都是修道之人,若是心怀不轨,前辈又不同行,我该怎么办?”

    陈平安道:“之前不就与你过了,到了龙头渡,我会安排好的。”

    隋景澄眼神哀怨道:“可是修行路上,那么多万一和意外。”

    陈平安也不多什么,只是赶路。

    隋景澄跟上他,并肩而行,她道:“前辈,这仙家渡船,与我们一般的河上船只差不多吗?”

    陈平安点头道:“差不多,遇上天上罡风,就像寻常船只一样,会有些颠簸起伏,不过问题都不大,哪怕遇上一些雷雨天气,闪电雷鸣,渡船都会安稳度过,你就当是欣赏风景好了。渡船行驶云海之中,诸多风景会相当不错,不定会有仙鹤跟随,路过了一些仙家门派,还可以看到不少护山大阵蕴含的山水异象。”

    隋景澄笑道:“前辈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陈平安缓缓道:“大道心如璞玉,雕琢磨砺,每一次下刀,肯定都不好受。但是每次不好受,只要熬过去了,就是所谓的修道有成。这与你将来循序渐进修行仙法,一样重要,不然就是瘸腿走路,很容易摔下山。世事重力不重理,世人修力不修心,很多,许多人也可以怡然自得,与世道达成一个平衡,可以让人泰然处之,其中对错,你自己多看多想,好人身上会有坏毛病,恶人身上也会有好道理。只需记住一点,多问心。这这么个大致的道理,也是从我一个曾经想要杀之后快的人身上,来的。”

    隋景澄点点头,“记下了。”

    陈平安一边走,一边伸出手指,指了指前边道路的两个向,“世事的奇怪就在于此,你我相逢,我指出来的那条修道之路,会与任何一人的指点,都会有所偏差。比如换成那位早年赠送你三桩机缘的半个传道人,若是这位云游高人来为你亲自传道……”

    “最终,就会变成两个隋景澄。选择多,隋景澄就多。”

    陈平安伸手指向一边和另外一处,“当下我这个旁观者也好,你隋景澄自己也罢,其实没有谁知道两个隋景澄,谁的成就会更高,活得更加长久。但你知道心是什么吗?因为这件事,是每个当下都可以知道的事情。”

    陈平安沿着其中一条路线走出十数步后,停下脚步,指向另外那条路,“一路走来,再一路走去,不论是吃苦还是享福,你始终脚步坚定,然后在某个关隘上,尤其是吃了大苦头后,你肯定会自我怀疑,会环顾四周,看一看人生中那些曾被自己舍弃了的其它可能性,细细思量慢慢琢磨之后,那个时候得出的答案,就是心,接下去到底该怎么走,就是问心。”

    “但是我告诉你,在那一刻的时候,会有一个迷障,我们都会下意识去做一件事,就是想要用自己最擅长的道理,服自己,那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因为只要一个人没死,能够熬到人生道路的任何一个位置,每个人都会有可取之处。难的,是心不变道理变。”

    隋景澄怯生生问道:“如果一个人的心向恶,是如此坚持,不就是世道不好吗?尤其是这种人每次都能汲取教训,岂不是来糟糕?”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所以这些话,我只会对自己和身边人。一般人无需,还有一些人,拳与剑,足够了。”

    隋景澄错愕无语。

    沉默许久,两人缓缓而行,隋景澄问道:“怎么办呢?”

    陈平安神色淡然,“那是儒家书院和百家圣贤应该考虑的问题。”

    “三教诸子百家,那么多的道理,如大雨降人间,不同时节不同处,可能是久旱逢甘霖,但也可能是洪涝之灾。”

    “我们自己能做的,就是时时地地,心如花木,向阳而生。”

    道路上一位与两人刚刚擦肩而过的儒衫年轻人,停下脚步,转身微笑道:“先生此论,我觉得对,却也不算最对。”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头笑道:“何解?”

    隋景澄如临大敌,赶紧站在陈平安身后。

    那位年轻人微笑道:“市井巷弄之中,也有种种大道理,只要凡夫俗子一生践行此理,那就是遇圣贤遇神仙遇真佛可不低头的人。”

    陈平安问道:“若是一拳砸下,鼻青脸肿,道理还在不在?还有无用?拳头大道理便大,不是最天经地义的道理吗?”

    年轻人笑道:“道理又不是只能当饭吃,也不是只是拿来挡拳头的,人间多苦难,自然是事实,可世间太平人,又何曾少了?为何那么多拳头不大的人,依旧安居乐业?为何山上多追求绝对自由的修士,山下世俗王朝,依旧大体上安稳生活?”

    陈平安笑问道:“那拳头大,道理都不用讲,便有无数的弱者云随影从,又该如何解释?若是否认此理为理,难不成道理永远只是少数强者手中?”

    年轻人摇摇头,“那只是表象。先生明明心有答案,为何偏偏有此疑惑?”

    陈平安笑了笑。

    年轻人道:“在下齐景龙,山门祖师堂谱牒记载,则是刘景龙,涉及家世家事,就不与先生多做解释了。”

    隋景澄一头雾水。

    因为她根没有听过“刘景龙”这个名字。

    陈平安问道:“那就边走边聊?”

    齐景龙笑着跟上两人,一起继续沿河前行。

    陈平安道:“表象一,还望齐……刘先生为我解惑,哪怕我心中早有答案,也希望刘先生的答案,能够相互验证契合。”

    齐景龙点点头,“与其拳头即理,不如是顺序之的先后有别,拳头大,只属于后者,前边还有藏着一个关键真相。”

    陈平安眯起眼,却没有开口话。

    齐景龙继续正色道:“真正强大的是……规矩,规则。知道这些,并且能够利用这些。皇帝是不是强者?可为何天下各处皆有国祚绷断、山河覆灭的事情?将相公卿,为何有人善终,有人不得善终?仙家府邸的谱牒仙师,世间豪阀子弟,富贵公孙,是不是强者?一旦你将一条脉络拉长,看一看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他们开宗立派的那个人,祠堂祖谱上的第一个人。是如何成就一番家业事业的。因为这些存在,都不是真正的强大,只是因为规矩和大势而崛起,再以不合规矩而覆灭,如那昙花一现,不得长久,如修道之人不得长生。”

    随后齐景龙将他自己的见解,与两个初次相逢的外人,娓娓道来。

    第一,真正了解规矩,知道规矩的强大与复杂,多好,以及条条框框之下……种种疏漏。

    第二,遵守规矩,或者依附规矩。

    例如愚忠臣子,蠢蠢欲动的藩镇割据武将。

    第三,自己制定规矩,当然也可以破坏规矩。

    第四,维护规矩。

    贩夫走卒,帝王将相,山泽野修,谱牒仙师,鬼魅怪,莫能例外。

    在这期间,真正强大的规矩,会庇护无数的弱者。当然,这个规矩很复杂,是山上山下、庙堂江湖、市井乡野一起打造而成的。

    故而帝王要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来自省,山上修道之人要害怕那个万一,篡位武夫要担心得位不正,江湖人要孜孜不倦追求名望口碑,商贾要去追求一块金字招牌。所以元婴修士要合道,仙人境修士要求真,飞升境修士要让天地大道,点头默许,要让三教圣人由衷不觉得与他们的三教大道相覆冲突,而是为他们让出一条继续登高的道路来。

    隋景澄听得迷糊,不敢随便开口话,攥紧了行山杖,手心满是汗水。

    她只是偷偷瞥了眼身边青衫斗笠的前辈,他依旧神色自若。

    陈平安问道:“关于三教宗旨,刘先生可有所悟?”

    齐景龙道:“有一些,还很浅陋。佛家无所执,追求人人手中无屠刀。为何会有乘大乘之分?就在于世道不太好,自渡远远不够,必须渡人了。道门求清净,若是世间人人能够清净,无欲无求,自然千秋万代,皆是人人无忧虑的太平盛世,可惜道祖道法太高,好是真的好,可惜当民智开化却又未,聪明人行明事,来多,道法就空了。佛家浩瀚无边,几可覆盖苦海,可惜传法僧人却未必得其正法,道家眼中无外人,哪怕鸡犬升天,又能带走多少?唯有儒家,最是艰难,书上道理交错,虽大体上如那大树凉荫,可以供人乘凉,可若真要抬头望去,好似处处打架,很容易让人如坠云雾。”

    陈平安点了点头,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刘先生并非儒家子弟,那么修行路上,是在追求世间万法不拘我,还是随心所欲不逾矩?”

    齐景龙笑道:“前者难求是一个原因,我自己也不是特别愿意,所以是后者。先生之前曾经心不变道理变,得深得我心,人在变,世道在变,连我们老话所讲的“不动如山”,山岳其实也在变。所以先生这句随心所欲,不逾矩。一直是儒家推崇备至的圣人境界,可惜归根结底,那也还是一种有限的自由。反观很多山上修士,尤其是靠近山巅的,在孜孜不倦追求绝对的自由。不是我觉得这些人都是坏人。没有这么简单的法。事实上,能够真正做到绝对自由的人,都是真正的强者。”

    齐景龙感慨道:“这些享受绝对自由的强者,无一例外,都拥有极其坚韧的心智,极其强横的修为,也就是,修行修力,都已极致。”

    陈平安得到答案后,问了一个当时在隋景澄那边没能问下去的问题,“如果世道是一张规矩松动、摇晃不已的桌凳,修道之人已经不在桌凳圈子之内,该怎么办?”

    齐景龙毫不犹豫道:“先扶一把,若是有心也有力,那么可以心翼翼,钉一两颗钉子,或是蹲在一旁,缝缝补补。”

    齐景龙有感而发,望向那条滚滚入海的江河,唏嘘道:“长生不死,肯定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但真的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吗?我看未必。”

    不是好人才会讲道理。

    其实坏人也会,甚至会更擅长。

    苍筠湖湖君,为了避战活命,驾驭云海,摆出水淹辖境的架势。

    陈平安投鼠忌器,只能收手。

    这就是湖君的道理。陈平安得听。

    隋景澄在行亭风波当中,赌陈平安会一直尾随你们。

    这也是隋景澄在讲她的道理。

    陈平安一样在听。

    行亭之中,老侍郎隋新雨和浑江蛟杨元两个身份截然不同的人,都下意识了一句大致意思相当的言语。

    隋新雨是“这里是五陵国地界”,提醒那帮江湖匪人不要胡作非为,这就是在追求规矩的无形庇护。

    而这个规矩,隐含着五陵国皇帝和朝廷的尊严,江湖义气,尤其是无形中还借用了五陵国第一人王钝的拳头。

    在金扉国境内,在峥嵘峰山巅镇前后,陈平安两次袖手旁观,没有插手,一位剑仙默默看在眼中,等于也认可了陈平安的道理,所以陈平安两次都活了下来。

    在之前的随驾城,火神祠庙的一位金身神祇,明知毫无意义,依然为了能够帮到陈平安丝毫,而选择慷慨赴死。因为陈平安做的事情,就是火神祠觉得有道理,是规矩。

    桐叶宗杜懋拳头大不大?可是当他想要离开桐叶洲,一样需要遵守规矩,或者钻规矩的漏洞,才可以走到宝瓶洲。

    五陵国江湖人胡新丰拳头不?却也在临死之前,讲出了那个祸不及家人的规矩。为何有此?就在于这是实实在在的五陵国规矩,胡新丰既然会这么,自然是这个规矩,已经年复一年,庇护了江湖上无数的老幼妇孺。每一个锋芒毕露的江湖新人,为何总是磕磕碰碰,哪怕最终杀出了一条血路,都要更多的代价?因为这是规矩对他们拳头的一种悄然回赠。而这些侥幸登顶的江湖人,迟早有一天,也会变成自动维护既有规矩的老人,变成墨守成规的老江湖。

    前边有一处河畔观景水榭。

    陈平安停下脚步,抱拳道:“谢刘先生为我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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