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七章 人心中须有日月(第2/3页)剑来
不知道如何接话。
陈平安沉默片刻,想了想,“有些话可能比较煞风景,但是反正我马上就要离开龙泉郡,你就当拗着听几句,反正听过之后,估计最少三年之内都不会给我烦了。”
石柔笑道:“公子请说。”
陈平安指了指石柔,“这副仙人遗蜕,我从来不觉得是你占了多大的便宜,但是天底下的福气,过了家门,如那风水兜转一圈,更多还是留不住。既然接受了这桩机缘,首先心里边别有芥蒂,怎么拿稳了,才是本事。当然,不管你信不信,觉得我是不是故意说些卖人情的言语,我都要说,我不图你石柔靠着这副遗蜕,将来一定要为落魄山做什么,我只是希望石柔你在落魄山也好,在骑龙巷这间小铺子也好,都与人融融恰恰,不要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就是别人的问题,要学会入乡随俗,当然这并不轻松,是一件滴水穿石的耐心活儿,可是我们活着,不都是这样吗?对吧?”
石柔思量一番,“公子说得真诚厚道,我会多想想的。”
陈平安收起了对章和瓦当砚,摘下养剑葫喝着酒,“你有没有发现,在落魄山,或者说是泥瓶巷祖宅,如今这么些人,身份和境界各有高低,但是关系亲疏,不是靠这个来定的。我与你石柔说这些,不是一定要你变成我心目中的那种人,而是不希望你心里边觉着委屈,委屈是实实在在的,却想岔了真相。”
石柔问道:“陈平安,以后落魄山人多了,你也会次次与人这么交心吗?”
陈平安摇摇头,“如果将来真有了自己的山上门派,动辄几十上百人,我到时候肯定顾不过来的,但是没关系啊,我有你们在,而且我一直觉得道理不一定要说,立身正,心态好,你和朱敛郑大风他们,一个个各有千秋,自然而然,就有道理……”
陈平安突然抬起胳膊,伸出手,“就像春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比我这个连读书人都不算的家伙,在那儿絮絮叨叨,要更好。”
石柔凝视着年轻人的侧脸,她怔怔无言。
之后陈平安开始练习剑炉立桩,石柔便回了自己屋子。
魏檗出现在檐下,微笑道:“你先忙,我可以等。”
半个时辰后,陈平安才睁开眼,叹了口气,“久等了。”
魏檗问道:“怎么回事?”
陈平安无奈道:“其实我当年登上宫柳岛,见到了那位上五境修士刘老成,听过他亲口讲述关于心魔的遭遇,我就有所察觉,自己的心境,其实是拔苗助长了,后来崔老前辈也说我在那场书简湖问心局,本该是一位金丹修士甚至是元婴修士,才会经历的扪心扣关,最大的麻烦,在于我当年本命瓷碎了后,心境也跟着支离破碎,几次游历,一路上所见所闻所学所悟,虽然在拼凑,可是距离重建起一座经得起风吹雨打的长生桥,还是很有差距,结果在青峡岛,我自碎文胆,雪上加霜。我虽然最终在书简湖,说服了自己,可是说服自己的过程里,又有诸多负担在身。问题的症结,在于事与理,起了根本冲突,此事与书简湖无关,只是自家事。”
陈平安喝了口酒,这一次是真的借酒浇愁,“我曾经坚信,只要知道的道理越多,我出拳,出剑,都可以更快,越来越快。”
陈平安喃喃道:“但是当我对这个世界的复杂,和人心善恶难定,了解得越来越多之后,一心希望着自己在出手之前,一定要去看对方的一条线,或是几条线,去尽可能多想一些可能性,最好的,最坏的,然后再以剑术进行切割和圈定,如此一来,才能达到我自认的无错,那个时候出手,才可以快。”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可是一旦事发突然,必须要立即分出对错、生死,由不得我以顺序学说,去慢慢细究人心和真相,我怎么办?”
魏檗点头道:“世间道理越对,就越重,你作为纯粹武夫,是在作茧自缚。因为你自己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己……不痛快。遥想当年,你陈平安在最贫穷的时候,反而在心境上是最轻松的,因为那个时候,你无比确定,自己必须坚守的道理,就那么几个,所以能忍,不能忍,就拼命,故而面对蔡金简、苻南华也好,之后对敌正阳山搬山猿和杏花巷马苦玄也罢,你拳意有几斤几两,那就递出几斤几两,问心无愧,拳意纯粹,生死且看轻,由我先出拳。”
陈平安沉声道:“对!”
魏檗斜靠廊柱,“所以你要走一趟北俱芦洲,希望无拘无束,希冀着那边的剑修和江湖武夫,真正不爱讲理,只会跋扈行事,这是你离开书简湖后琢磨出来的破解之法,可是当你离开落魄山,故地重游,见过了老朋友,再以另外一种眼光,去看待世界,结果发现,你自己动摇了,认为即便到了北俱芦洲,一样会拖泥带水,因为说到底,人就是人,就会有各自的悲欢离合,可怜之人会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也会有可怜之处,任你天大地大,人心皆是如此。”
陈平安默不作声,狠狠灌了一口酒。
魏檗轻声道:“看来又是一个无解的死局。要么变成另外一个陈平安,要么就只能蹒跚前行,练拳练剑,即便可以随着境界攀升,可注定都无法做到心中所想的那种‘最快’。”
魏檗换了一个话题,“是不是突然觉得,好像走得再远,看得再多,这个世界好像终究有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就只能憋着,而这个不大不小的疑惑,好像喝酒也没用,甚至没法跟人聊。”
陈平安瞪大眼睛,魏檗这番话,一语中的!
魏檗却依旧是那么个慵懒姿势,仰头望向明月,“一个人心中,必须有日月。”
魏檗眯起眼,微笑道:“缺一不可。”
陈平安陷入沉思。
魏檗转头笑道:“既然大方向无错,无非是难熬,怕什么?你陈平安还怕吃苦?怎么,不比当年的一无所有,仿佛人生突然有了盼头之后,开始有强者的包袱了?你不妨以最笨的法子来审视自己,第一,讲理,从来不是坏事。好好讲理,更是难得。第二,如今觉得道理阻碍了你的出拳和出剑,别怀疑自己的‘第一’是错的,只能说明你做得还不够好,道理还不够通透,并且你当下的出拳和出剑,依旧不够快。”
陈平安眼神明亮了几分,只是苦笑道:“说易行难啊。”
魏檗摊开手,“那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嘛。”
陈平安释然笑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魏檗啧啧道:“不愧是马屁山的山主。”
陈平安哈哈大笑,“你也这么看待落魄山?”
陈平安赶紧压下笑声,以免吵到正屋那边。
魏檗突然说道:“关于顾璨父亲的升官一事,其实大骊朝廷吵得厉害,官不大,礼部最初是想要将这位府主阴神擢升为州城隍,但是袁曹两位上柱国老爷,自然不会答应,于是刑部和户部,破天荒联手一起对付礼部。现在呢,又有变故,关老爷子的吏部,也掺和进来趟浑水,没有想到一个个小小的州城隍,竟然牵扯出了那么大的庙堂漩涡,各方势力,纷纷入局。显而易见,谁都不愿意那位藩王和国师崔瀺,最多加上个宫中娘娘,三个人就商量完了。”
陈平安拍了拍屁股底下的长凳,试探性问道,“为了那个空悬的位置?”
魏檗点点头,“实在是拖得太久,本就不合礼制。所以宝瓶洲中部那边的三支大骊铁骑,已经有些人心波动。”
陈平安摇摇头,“我不关心这些。”
魏檗笑道:“与你说这些,不过是好教你晓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止你陈平安难熬。”
陈平安道:“你少在那里站着说话不腰疼。”
魏檗瞥了眼陈平安,“你一个坐着的家伙,好意思说我一个站着的?”
魏檗站直身体,“行了,就聊这么多,铁符江那边,你不用管,我会敲打她。”
陈平安点点头。
陈平安想起一事,说
了地龙山渡口青蚨坊的那块神水国御制松烟墨。
魏檗笑道:“如果是开价五颗小暑钱,很划算了,青蚨坊还是眼窝子浅了,不识货,不过不能怪他们,此物妙处,如今恐怕真没几个人知道。回头我赶紧让人去跑一趟青蚨坊。”
陈平安说道:“这一趟来回,也会有开销的,这笔神仙钱,得算在其中。”
魏檗笑了笑,问道:“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需要我掏钱。你猜现在北岳地界,想要为我跑这一趟原路、花这笔冤枉钱的家伙,有多少,几十?一百?反过来说,花五颗小暑钱也好,十颗也罢,我送出去这么份人情,等于一颗定心丸,对方怎么都是大赚特赚的。”
如今的陈平安,自然一点就透。
魏檗一闪而逝,走之前提醒陈平安那艘跨洲渡船很快就要到了,别误了时辰。
来到披云山之巅那座巍峨壮观的山岳祠庙,魏檗躺在屋檐上,以天为被,酣睡过去。
大江大河齐到处,曲水大转,高山相依,千里龙来住。
渊深鱼聚,林茂鸟栖。山清水秀,人杰地灵。
————
天微微亮。
裴钱睡眼惺忪推开门,手持行山杖,大摇大摆跨过门槛后,直接仰头望天,大大咧咧道:“老天爷,我跟你打个赌,我要是今儿不练出个绝世剑术,师父就立即出现在我眼前,咋样?敢不敢赌?”
裴钱自顾自点头,“不说话?那就是答应了!如果赌输了就赖账,可不是一个好的老天爷!”
裴钱一个蹦跳进入院中,结果愣在当场。
石柔偏屋那边的屋檐下,师父好像就坐在那儿瞧着自己?
陈平安看着那张黝黑脸庞,果然还肿得跟馒头似的,这还是敷药消肿了一些,可想而知,刚刚从棋墩山跑回龙泉郡那会儿,是怎么个可怜光景。
裴钱揉了揉眼睛,“师父?我该不会是做梦吧?”
陈平安笑道:“那就打自己一个耳光。”
裴钱眨了眨眼睛,嘿了一声,“我又不傻。”
她转头往正屋那边高声喊道:“宝瓶姐姐,我师父到啦!”
一位亭亭玉立的红衣姑娘快步走出屋子,脸上红肿得比裴钱还厉害,所以乍一看,就没那么漂亮了。
而且她也没有因为自己的脸庞,有任何扭捏,甩开胳膊,一路小跑到陈平安这边,骤然站定,笑容灿烂,“小师叔!”
陈平安站在两个同龄人身前,伸出两只手,比划了一下个头。
裴钱哭丧着脸。
怎么宝瓶姐姐这样,师父也这样啊。
陈平安其实第一眼看到小宝瓶后,有些不敢相信。
当年那个红棉袄小姑娘,怎么就一个眨眼功夫,就长得这么高了?
石柔搬了两条椅子出来,裴钱想要跟师父一起坐在长凳上,给已经坐在椅子上的李宝瓶看了一眼,裴钱立即重新抬起屁股,坐在李宝瓶身边。
陈平安看着两个家伙的红肿脸庞,忍着笑,问道:“李槐他们已经跟着茅山主去北方了?”
李宝瓶使劲点头,“回头我爷爷会亲自带我赶上大队伍,小师叔你不用担心。”
陈平安问道:“董水井见过吧?”
李宝瓶笑道:“我和裴钱去过风凉山那边了,铺子里边的馄饨,还行吧,不如小师叔的手艺。”
裴钱板着脸,一动不动。
这黑炭丫头心里犯嘀咕,记得当时在董水井的馄饨铺子,宝瓶姐姐可是吃了两大碗。
只不过这些她哪敢当着宝瓶姐姐的面说,万一将来宝瓶姐姐嫌弃她多嘴,不带她玩儿啦,咋个办?
陈平安叮嘱道:“路过京城的时候,一定要去找找石春嘉。”
李宝瓶嗯了一声,“已经写信寄去了,羊角丫头正等着我呢。”
然后陈平安转头望向裴钱,“想好了没有,要不要去学塾念书?”
裴钱耷拉着脑袋,“想好了,宝瓶姐姐要我去学塾念书,还拽着我去了趟学塾那边,去了好几天哩,说是查探虚实,要知己知彼,每一个夫子先生的性情脾气,都要先摸清楚了,以后才能少挨板子和罚抄书。宝瓶姐姐还不许我跟人炫耀自己的那只书箱,也不许我在额头上贴着符纸去上学,还有好多好多的规矩,宝瓶姐姐都抄在了纸上,要我每天都要对着抄一遍的。”
李宝瓶拍了拍裴钱的脑袋,“这叫先难后易。到了学塾,不用害怕教书先生,有问题就问,然后在同窗那边,如果受了欺负,也不要只知道哭着回来跟石柔姐姐告状,一定要在学塾那边,就靠着自己的本事解决。到了学塾,最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什么?”
裴钱病恹恹道:“是与夫子们学那做人的道理,书上的具体内容,只是术,不是道,两者兼备是最好,如果做不到,就要取道而舍术,万万不能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李宝瓶这才满意点头。
裴钱抬起头,皱着一张脸,可怜兮兮望向陈平安,委屈巴巴道:“师父。”
李宝瓶伸手按住裴钱的脑袋,裴钱立即挤出笑脸,“宝瓶姐姐,我知道啦,我记性好得很!”
陈平安取出那瓦当砚和对章,交给裴钱,然后笑道:“路上给你买的礼物。至于宝瓶的,没有遇到合适的,容小师叔先欠着。”
裴钱欢天喜地,犹豫了一下,一手持砚台,一手攥对章,转头对李宝瓶问道:“宝瓶姐姐,你挑一件?我送你!”
李宝瓶摇头道:“不用,我就爱看一些山水游记。”
裴钱哦了一声,有些失落。
陈平安突然拿出一摞古书,递给李宝瓶,“在红烛镇观水街那边挑的,不贵,别嫌弃。”
李宝瓶神采奕奕,捧在怀中,咧嘴笑道:“小师叔你骗人唉。”
笑得很不淑女。
倒是跟小时候差不多。
陈平安开始摆师父和小师叔的架子了,“以后不是不让你们去捅马蜂窝,但是事先一定要想好逃跑路线,若是实在不行,也该随身草药。”
李宝瓶双臂环胸,重重点头。
裴钱哀叹一声,以行山杖戳地,“都怪我,我这套疯魔剑术还是威力太小。”
石柔已经在在铺子那边,开门迎客,走入后院,发现陈平安已经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石柔见怪不怪。
我家少爷,擅长于细微处见心性和功夫,心境壮阔如山河,视野所及,却见芥子。
这是朱敛的马屁话。
石柔觉得不全是溜须拍马。
陈平安站起身说道:“宝瓶,你爷爷来了。”
李宝瓶跟着站起身,蹦跳了一下,“小师叔,下次见面,我就该有这么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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