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猛字楼外说剑之二三事(第2/3页)剑来
意带着少年行走于各大山头,无疑是在直白无误地彰显一个事实。
陈平安是我魏檗罩着的,你们这些外地佬,不管是什么来头,只要想在我的地盘上讨一碗饭吃,就得掂量掂量一尊新北岳正神的分量。因为他魏檗不是什么普通的山岳大神,未来极有可能是观湖书院以北,宝瓶洲的半壁江山,力量、地盘、权势最大的一位北岳正神。没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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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大年初三,就有人开始出门游历山水。
小镇西面的群山之中,一位儒衫年轻人带着一位书童模样的少年,各自手持一根竹杖,一起涉水越岭,走向那座落魄山。
书生背着一箱书。
书童少年面容绝美,不输美人,毫无瑕疵。
他所跟随的男子,是小镇本地人氏,如今在龙尾郡陈氏开办的学塾当中,担任助教,名声很小,远远不如那些享誉四方的大儒文豪,故而还担不起先生夫子的称呼,但是学塾孩子们却最喜欢他,喜欢听他讲述那些精彩纷呈的奇人异事,比如那些狐魅喜欢书生的旖旎动人故事。少年更是如此,不惜死缠烂打,才让他答应做自己的先生。
少年天生万事好奇,独自一人住在小镇那栋袁氏祖宅里,此时问道:“先生,道家圣人有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这可如何是好?”
儒衫男子在想着事情,一时间没有答复。
少年早已熟悉先生的神游万里,继续自顾自问道:“那位圣人又言,人生天地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分明是佐证前者,如何是好啊?”
男子终于回过神,微笑道:“所以要修行啊,每跨过一个门槛,就能够长寿十年百年,就能够看更多的书。”
少年还是觉得没有完全解惑,“可咱们儒家虽然也推崇修行,读书更多是为了入世,为了让这个世道更好,从来不似道家那般,只追求个人的出世和证道,这又如何是好啊?”
“不精不诚,不能动人。”
男子笑着说了八个字,站在原地,眺望四周景象,山清水秀,然后又说了八个字,“脚踏实地,自然而然。”
少年听到“自然而然”四个字,就自然而然想到了在东宝瓶洲无比兴盛的道家,他叹了口气,“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说乱世,道家下山入世救人。佛家闭门敲木鱼。治世,道家上山自修清净,佛家开门收银子。先生,听上去道家真的不错唉,佛家和尚就不怎么样了,难怪他们在咱们洲不吃香,佛法不兴。”
男子摇头笑道:“这只是某些读书人的愤懑偏激之言,不是全然没有半点道理,只是道理说得少了,以偏概全,反而不美,不如不说。三教能够立教,当然各有各的厉害之处,而且三教的道统,都很复杂,开枝散叶很多,脉络驳杂,所以当你想要认清楚三教宗旨的话,一定要追本溯源,才可以评价一二,否则略知皮毛就信口开河,见着了一个或者几个坏道士坏和尚,就一棍子打死所有,这样很不好。”
儒衫男人望向远处一座大山的山顶,“三教有辩论,会有三人各自阐述立教根本,三方道理之深远幽微,旁人无法想象,所以最为凶险。”
少年疑惑不解,“先生,三个人各自说话,怎么就凶险了?”
男人从高处收回视线,平视望向远方,微笑道:“既然是辩论,你除了知道自己教义之长短,还需要了解别人之优劣,才可以成功说服对方二人,认可自己的道理。如此一来,就会有人在钻研别家学问的时候,或幡然醒悟,或当头棒喝,辩论还没开始,就干脆已经改换门庭,走上一条别家道路了。”
容貌精致的少年一知半解,迷迷糊糊。
男人笑道:“先别想这么多,向前走着。”
少年使劲点头。
他叫崔赐,名字是他自己取的,家住小镇袁家祖宅,却不是袁家人。
走在前头的儒衫书生,正是李希圣,除了手持便于行走山路的竹杖,腰间还悬挂着两块木片合在一起的桃符,古朴素雅。
挂在他腰间,再合适不过。
崔赐忍不住又问了个问题,“先生,我们进山到底是为啥?”
李希圣回答道:“因为我觉得有件事情,有些人做得很不对。既然是错,就不能一错再错了。我需要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崔赐笑容灿烂道:“先生总是对的!”
李希圣摇头道:“书上那些经久流传的宝贵道理,不管是哪一教哪一家的,都不可落在空处。”
少年犹豫不决。
李希圣调侃道:“今天你还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
少年雀跃道:“我在另一本文人笔札上看到,天底下有九座雄镇楼,为何最后一座,名字的字数不一样?”
李希圣想了想,“你是说那座名为‘镇白泽’的雄镇楼?因为白泽是一个……家伙的名字啊,如果名叫镇白楼、镇泽楼,多不合适。”
少年挠心挠肺,苦着脸,想要再问一个问题,又不敢问。
李希圣忍俊不禁道:“再问便是了,今天天气很好,山水秀美,可以多问几个。”
少年欢天喜地,在先生身边蹦蹦跳跳,“雄镇楼镇压的那个白泽,跟练气士几乎人手一册的白泽图,有关系吗?”
李希圣点头道:“有的,就是同一个名字。”
少年啧啧道:“老爷,这其中一定有很多学问吧?”
李希圣不露声色地抬起头,向一个方位歉意一笑,然后对少年叮嘱道:“儒家圣贤告诫我们为长者讳,不仅仅是对待文庙里的那些圣人们,对于三教百家的圣贤,一样适用。所以将来你独自行走于山川湖泽,不要胡乱直接喊出他的名讳。”
少年纳闷道:“白泽?”
李希圣笑着打了一下他的脑袋,“你说呢?!”
少年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两人继续跋山涉水,去往那座落魄山。
东宝瓶洲的西海之滨,有貂裘男子立于崖畔,心思微动,转头向东面望去,他皱了皱眉头。
他身边站着一位头戴帷幕的宫装妇人,正是那位在栈道风雪夜跌落山崖的狐魅。
她小心翼翼问道:“是有宝瓶洲某位圣人对老爷出言不逊?需不需要奴婢去教训敲打一下?”
男人收回视线,淡然道:“只是大骊一位六境练气士。好一个‘天下未乱瓶先换’。”
妇人瞠目结舌,乖乖闭上嘴巴,在心中赶紧告诫自己少说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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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檗在竹楼找到陈平安,他当时正在空地上,在夕阳下练习剑炉立桩。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则比老爷还老爷地坐在竹椅上吃着碎嘴吃食。
魏檗来到陈平安身边站着,没有出声打搅,直到陈平安收起剑炉桩,魏檗才转身让粉裙女童帮忙搬来两张竹椅,说是要跟她家先生说点正经事。
不等粉裙女童出手,青衣小童就已经狗腿地一手一张椅子,飞奔而来,放下竹椅后,不忘弯腰撅屁股,用袖子使劲擦拭椅面。
他回到粉裙女童那里站着,发现到她的嫌弃眼神,青衣小童理直气壮道:“你懂什么,这叫大丈夫能屈能伸!”
魏檗和陈平安并排坐在小竹椅上,率先开口道:“别怪我当时偷看竹楼发生的景象,你当时跟那块剑胚的意气之争,形势险峻远远超乎你的想象,很容易就轻则走火入魔,重则当场毙命。”
陈平安点了点头,顺势解开了这个小心结。
魏檗缓缓道:“剑修有两事,练剑与炼剑,练的是剑术剑法,练习之练,炼的是佩剑本身和本命飞剑,是锻炼之炼。”
魏檗简明扼要地一番开宗明义之后,略作停顿,可见他对于今天言论的重视程度,“因为你那块剑胚,我看不出品秩的深浅,不好妄下断言,但是一些共通的道理,我可以简单说说,比如磨砺一把实物飞剑,或是锤炼和温养一口本命飞剑,需要消耗的天材地宝,不计其数。所以我带你走了一趟各个山头,是要你明白一件事,山上修行,是要吃掉金山银山的,山底下的有钱人,富甲一方,财富可以形容为几辈子都花不完,但是在山上,没谁拥有这辈子花不完的钱,可能……三教老祖才能例外?”
后边的粉裙女童正襟危坐,竖耳聆听。
跟身为一条火蟒的她是没半点关系,可跟她家老爷有莫大关系啊,她怎么可以不用心听讲,万一老爷听漏了,她事后就可以帮着补上。
青衣小童听得百无聊赖,直翻白眼。
陈平安当然很认真听魏檗说这些,如果魏檗今天不说,他很快就会下山去找阮秀问了。
魏檗双手笼在袖中,这一点跟少年崔瀺有点相似,缓缓道:“有没有成为剑修的资质,是练气士的第一道门槛,成为了剑修,有没有钱修炼飞剑,是第二道门槛,而且这道门槛一点都不低矮。一把剑的坚韧程度,取决于剑身的密度,所以需要铸剑师的千锤百炼,再就是剑的锋锐程度,需要不断砥砺,这就是那片斩龙台山崖,为何如此值钱的原因,以至于圣人阮邛一人都不敢独占,必须拉拢风雪庙和真武山一起瓜分,才可以防止他人觊觎。”
陈平安心中感慨,原来一方圣人也有无奈之事。
魏檗随手指向身后,极远处的一座山头,那里就存在一片巨大的斩龙台,“只要是神兵利器,对于磨石的要求就会极高,这也是斩龙台为何价值连城的原因,有价无市,奇货可居,因为只要留在手里,怎么都是赚的。除非万不得已,急需救命钱,才会有人愿意脱手。这要是在包袱斋,放出消息说有一块手掌大小的斩龙台要卖,我估计整个牛角山都是人头攒动的场景。”
说到这里,魏檗伸出手指点了点少年,“陈平安啊陈平安,你那些当大白菜随手送人的蛇胆石,为何值钱,在于世间是药三分毒,寻常丹药再灵,品相再高,都会对自身气府造成一定影响,极难根除,一开始能够压制、积攒在体内某些僻远的气府内,可是随着练气士的修为越高,那点积垢就会越明显,在内视神通之下,那点瑕疵就会显得越来越大,是会妨碍到大道的,十境练气士就可以被世俗称为圣人,但是他们为何一个个龟缩不动?是喜欢当老王八?当然不是,而是他们在一点一滴地艰难祛除污渍。”
青衣小童有些担惊受怕,一下子坐直腰杆,纹丝不动,再不敢吊儿郎当地四处张望。
粉裙女童就有些愧疚,其实她一直想着第三颗上等蛇胆石,是自己帮着老爷保存而已,她不会吃掉的。
魏檗正色道:“我接下来要跟你说一些秘事,就连我想要知道那些,都是付出不小代价的,陈平安,希望你不要随便说出去。”
陈平安点头道:“你放心,如今除了阮姑娘和李大哥,我在小镇已经没什么好聊天的人了。”
魏檗这才继续说道:“倒悬山,听说过吗?”
陈平安脸色一变,不说话,也不点头不摇头。
魏檗以为是那个斗笠汉子说过,并不奇怪,“倒悬山,出自道祖座下三位弟子之一的天大手笔,可以说是世间最大的一座山字印,以磅礴道法加持,坚不可摧。此地是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的交界处,是第一座雄关险隘……也有可能是最后一座。”
陈平安问道:“为何是最后一座?”
魏檗苦笑道:“一旦洪水决堤,后边怎么拦?”
魏檗仰起头,背靠椅背,唏嘘道:“所以不光是盛产剑修的北俱芦洲,就是上次掠过宝瓶洲的那些仙人,在你们小镇还降低御剑高度,短暂露过面的,其余天下剑修,这次都被征召去往了倒悬山,要穿过倒悬山,去一个名为剑气长城的地方,抵御另外一座天下的妖族入侵。”
“每逢妖族作乱,掀起战事,都会应召前往倒悬山,过山入城,在那堵高墙之上,于生死之间砥砺剑道。”
“剑气长城,那里汇聚着天底下最著名的剑仙,数量最多的剑仙,做着天底下最危险的壮举,但是你知道那边最缺什么吗?”
魏檗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当然只能摇头。
魏檗给出答案,“缺剑!”
“因为那里战事太频繁,且太惨烈,许多被外界剑修携带过去的绝世神兵,有资格跻身一洲法器前列的名剑,剑身断的断,剑意碎的碎,剑主陨落,死伤无数。所以那边土生土长的剑修,拥有一把好剑,很难很难。”
“加上妖族之中也有数量可观的剑修,喜欢收集搜刮名剑残骸,一来二去,剑气长城抵御妖族的剑修,就需要大量的剑,甚至需要不断通过倒悬山跟外界买剑和求剑。倒悬山外扎堆的商贾,坐地起价,待价而沽,无数人因此而暴富。”
陈平安欲言又止。
魏檗仿佛知道陈平安的想法,讥笑道:“你以为所有人都是你啊?烂好人一个,随手送宝贝?送完了担心人家拿着重不重,要不要你帮忙提着?”
青衣小童脸色尴尬,捏了捏鼻子,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良心发现,以后对陈平安真的好一些?
陈平安默不作声。
“陈平安,我这些混账话,你别放在心上啊,说实话,我其实很佩服你的。”
魏檗有些歉意,长长呼出一口气,像是积攒在肚子里太长,不吐不快,然后眼神转为凌厉,冷笑道:“那座天下的大妖之中,仅就我如今所知道的消息,就有三位成名已久的绝世剑仙,战力之高,杀力之大,无法想象。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数量是多了还是少了,就不知道喽。”
魏檗一拍脑袋,“差点忘说了,至于妖族为何孜孜不倦地攻打剑气长城,很简单,生活环境实在太过恶劣,灵气稀薄,不利于修行,它们肉身强横,精于厮杀,一座天地就像一座庞大的养蛊场,强者占据绝大多数的山头地界、修行资源和众多子嗣。而我们这座浩然天下,就是一块大肥肉,不在嘴边,但是看得到,自己碗里残羹冷炙,别人碗里大鱼大肉,如何能够不垂涎三尺?”
魏檗脸色逐渐恢复平静,“其实要说对错,一个为了自身生存和扩张,以及为了让子子孙孙活得更滋润。一个为了守卫家门,誓死捍卫边境。如果换成一个身处旁观位置的第三者,看待此事,可能就没有那么强烈的善恶之分。这些内幕,我也是进入披云山后,答应成为山岳正神,算是跟大骊宋氏结成一桩很大的盟约,才能够知道这些。接下来的一些事情,你可以只当天书和故事来听,不用太在意。”
“据说之前有场惨绝人寰的大战,十数位大妖联袂来到剑气长城下,跟人族巅峰修士,有过一场商议,希望换取倒悬山附近一块东宝瓶洲大小的土地,作为停战条件。只是我们当然不会答应,得寸进尺,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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