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五章 何谓算计(第2/3页)剑来

住笑出声。

    此人出身修水黄氏,是出了名的书香门第耕读传家,一等一的诗书世家,家族书香绵延极久,直至此人,可谓文运鼎盛,之后开枝散叶,亦是口碑风评极好。

    青同脸色凝重,只觉得你陈平安不该在至圣先师这边,如此言语无忌的。

    陈平安笑着说道:“就只是针对这句话,不针对人作诗之人。何况就算这位前辈听了去,以他的胸襟,估计也就是一笑置之。就像我年少时极喜欢‘汗滴禾下土’一语,以及那句‘驱雷击电除奸邪’,至于作诗之人嘛,不也就是那样了。故而人是人,言语是言语,作不同观,不可以偏概全。”

    至圣先师微笑道:“不愧是老秀才的关门弟子,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好像正说反说,好话坏话,道理都是你们的。”

    陈平安就想起一事,试探性说道:“名家思辨术,容易陷入一味诡辩的泥沼,自诩名士的玄言清谈,更是不可取,但是我觉得,文庙书院这边,可以让儒生适当接触和研习佛家的因明学,还有老观主的脉络学说。”

    “比如?你总得举个例子,才能说服我吧?”

    “比如‘读书到底有没有用’一事。”

    至圣先师会心一笑,摆摆手,“你想要说的大致意思,我已经知道了,不过这个话题,你可以再打磨一番,留到夜航船那座无用城去说,去与人争辩。”

    至圣先师转头说道:“青同道友,畏强者凌弱,媚上者欺下,很难有例外之人事。你要是没有与强者心平气和说道理的心气,就定然会对弱者容易失去耐心。”

    “就像站在你身边的陈平安,不是当了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今天才能与我这个往常只能挂在文庙墙壁上的老人,如此言语坦诚。要知道当年老秀才,主动开口要收他当学生,陈平安也是婉拒了的。所以这里边的先后顺序,不能混淆了,既然如今文圣一脉学问已经解禁,以后老秀才的那几本著作,青同道友要是不那么忙,修道之余,还是可以多翻翻的。”

    青同只得继续开口承诺,一定会悉心钻研文圣学问。

    老秀才的那些著作,青同当然早就翻过,没上心罢了。

    陈平安冷不丁说道:“至圣先师,青同其实想问一事,‘我为何要对弱者有耐心。’”

    “一来我青同如今已经是强者。何况我青同在弱者时,也不见强者对我如何有耐心。”

    “所以青同想问一个图什么,凭什么。”

    青同脸色剧变,只是稍稍稳住道心,心情复杂,点头道:“确实是青同心中所想。”

    非但没有埋怨年轻隐官的多嘴,青同反而有几分如释重负。对,我就是这么想的,若是惹来至圣先师的心中不快,该如何便如何,也还是我青同心中所想。

    至圣先师微笑道:“筑墙架梁要自建,更梁换柱亦同理。若是觉得自己当下屋舍,已经足够遮风挡雨,住着很舒适惬意了,只要不会一门心思想着去拆了邻居家的屋子,来扩大自家地盘规模,那么就算不晓得一个图什么凭什么,我看问题不大。”

    到底不是一位儒家门生,那就不必以圣贤准范去苛求这位青同道友了。

    青同松了一大口气,看样子自己是不会被至圣先师追责了。

    结果发现陈平安在朝自己使劲使眼色,青同如坠云雾,一下子便纠结死了。

    问题是我不知道至圣先师还有啥深远用意,也不晓得你想要让我到底问个啥啊。

    别暗示啊,给点明示,行不行?!

    陈平安只得硬着头皮以心声说道:“与至圣先师多聊几句,只要心诚,是那心里话,有问题就问,有任何想不通的地方就说,随便你聊什么都行。”

    老子要不是看在你在黄粱派那边用了个“仙都山客卿”的身份,以及在这镇妖楼,见你当那万年包袱斋,也算勤勉,咱俩可算半个同道中人了,何况先前在陆沉那边,你也不曾胳膊肘往外拐,否则你看我愿不愿意帮你牵线搭桥。

    三教祖师选择主动散道,是不容更改的既定之事,那么今天至圣先师每与你说一个道理,无论大小,不管深浅,每多说一句话,几个字,就都是一场你青同自己凭本事自求而来的机缘。在至圣先师这边,只要是诚心正意的言行举止,你青同又有什么可难为情的,至圣先师岂会吝啬指点你几句修行事,退一万步说,至圣先师是会骂你还是会打你啊?

    你倒好,是装傻还是真傻啊?

    至圣先师笑道:“行了行了,你就别为难青同道友了,一根筋埋头修行,也没什么不好的。”

    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一个个的,记仇是真记仇,护短也是真护短。

    吕喦调侃道:“心思单纯,也该有一些心思单纯的问题才对。可惜了。”

    至圣先师说道:“人之天性,不可过早拗扭,但是又不可不知道与理,只是具体落实在教化一事上边,也绝不可太过生硬。”

    “在你的弟子裴钱和学生曹晴朗那边,就做得很好。”

    “陈平安,你自己要小心某个前车之鉴,不要成为那种人,最终遭受一场君子之诛,不然到时候就不止是邹子等着你犯错,还会有礼圣来帮你纠错了。”

    “记住了。”

    因为陈平安知道至圣先师在说谁,是被至圣先师亲手诛杀之人,此人此事,在数座天下,都是一桩不小的公案。

    “但是你的传道授业解惑,有个不小的问题。陈平安,你知道在哪里吗?”

    “容易太像我。”

    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至圣先师摇摇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走了一遭书简湖,让你怕了,畏手畏脚,好些个道理,在你心宅四处碰壁,相互掐架。虽说道理碰壁的闷声闷响即是良知。但是如你这般喜欢扪心自问,就太过了,一直用道理磨砺道心,虽说我知道你的难处,有自己的长远打算,但是不可否认,总有一天,一个不小心,是会出大问题的,届时邹子可就要来一句气死人的‘不出所料,果然如此’了。”

    陈平安说道:“我会小心再小心的。”

    吕喦突然说道:“既然至圣先师都在这里了,就不问问看,你自以为出乎私心以报私仇,到底可行不可行,此生必须要做之事,对错如何?反正如今至圣先师,打定主意撒手不管‘天下事’了,想必也不会拦阻你,可要说至圣先师都认可了,岂不是更加心安?”

    在黄粱派祖山那边,在与李槐分别之前,陈平安算是第一次以小师叔的身份,留给了李槐一份课业。

    是让李槐思考一个问题。

    假设你李槐是一个游侠,有天路过某地,遇到了一个在当地为非作歹恶贯满盈的人,游侠深夜潜入,将其打杀了就此离去。

    而这个人的家族中,有个原本应该饱读诗书去参加科举的儿子,从此心性大变,一辈子的追求,就是与这个游侠复仇,从一个原本心性尚可的读书种子,甚至将来有希望变成一个造福一方的好官,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在报仇路上绝不回头的执拗之人,在之后数十年间,犯下诸多罪业,一直在滥杀无辜,胜过父亲作为何止十倍百倍,直到他找到那个过路游侠报仇……

    陈平安给了李槐三个小问题,第一,这些因果,与这位被蒙在鼓里的游侠有无关系?第二,如果游侠可以事先知道会出现后续所有事,还要不要杀那读书种子的父亲,或是那晚就干脆将那读书种子一并杀死?第三,你李槐要是那个游侠,在面对复仇之人,有两个选择,一种选择是自己认错,对方就此收手,另外一种选择,是你不认错,那个昔年的读书种子大仇得报之后,就会继续一直杀人,那么你要不要与他认错?

    李槐当时问了一问题,游侠能不能在行侠仗义铲除恶人之后,就留在当地不走了。

    陈平安摇头说不行,要么你就得直接面对第二个问题,没有任何其它的选择余地。

    李槐头疼得不行,陈平安就说可以慢慢想。

    不过在吕喦看来,陈平安给李槐的这个难题,与陈平安自身处境,当然是两回事了,不能相提并论。

    至圣先师大笑起来,“我们都是读书人,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不言不语,事迹即理。”

    “归根结底,无非是纠结一事,我们心中,真正说服自己的道理,到底有无道理,是否称得上天经地义。”

    说到这里,至圣先师摇头道:“陈平安,你只是像剑修,太不像我们儒生了。”

    青同都有点担心陈平安了。

    这句话,分量可不轻!

    关键还是至圣先师亲口说的!

    至圣先师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按住栏杆,“要不是当时这件事影响极其深远,道祖离开了莲花小洞天,还拉上了另外那位,邀请我去那边商议那场万年之约,齐静春自己又下定了决心……”

    这位老夫子突然蹦出一句三字经。

    吕喦立即咳嗽一声,提醒至圣先师你在自己的儒家弟子这边,多少注意点身份。

    至圣先师冷笑道:“搁在咱们浩然天下,白玉京那俩王八蛋,一巴掌一个,但凡溅出点血,就算我不会打架。”

    吕喦笑道:“这种话,至圣先师说说就好,陈平安你听听就好。”

    人生世事多无奈,至圣先师也难免。

    齐静春在骊珠洞天的当仁不让,白也孤身仗剑赶赴扶摇洲,一人剑挑蛮荒八王座,醇儒陈淳安肩挑日月,不惜一死,拦阻刘叉返回蛮荒天下……

    此外还有那么多的文庙陪祀圣贤,书院君子贤人和普通儒生,那么多的山下将士武卒,在各自战场,慷慨赴死。

    这就像人间最得意的白也,在扶摇洲身陷重围的战场中,曾经说过一句,有些话,我说得,至圣先师都说不得。

    得是多么读死书的人,才会觉得只有强者才能开口讲理,才会觉得只有强者才配拥有道理。

    在我浩然天下,万世不易不移之物,不是至圣先师和书上道理,不是任何一位十四境修士,唯有千秋凛然的天地正气。

    青同听得头皮发麻。

    小陌倒是半点不觉得奇怪。

    因为知道万年之前,天地间最早那拨“书生”的脾气。

    身材高大的老先生伸出手掌,按住年轻人的脑袋,沉声道:“有人问‘以德报怨,何如?’有个老不死的家伙,也就是我了,我早就给出答案了,‘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在儒家历史上,曾经有过一段极为辉煌璀璨的岁月。

    天外,礼圣领衔,率领儒家陪祀圣贤,与龙虎山上代大天师在内的众多大修士,一起跨越星辰,主动追杀神灵余孽。

    天下,游士如云,尚未门阀林立,人间百姓多有雄健之气,血气方刚,恩怨分明,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

    而更早之前,浩然天下文庙尚未建立,老夫子昔年远游天下,教化人间。

    除了身边带着一大帮的嫡传弟子,也就是后来中土文庙七十二陪祀圣贤。

    此外,也千万别忘了至圣先师也是佩剑远游。

    只是后世有传闻,这把铁剑,被至圣先师送给了一位极为偏心喜欢的弟子,那才是一个公认……暴脾气的读书人啊。

    那么至圣先师为何偏爱这位学生,是不是就可想而知了?

    又有个如今已经无法考证的小道消息,说至圣先师当年腰间悬佩的那把长剑,名字就一个字,德。

    假若真是如此,那么这种……以德服人。服不服气?谁敢不服气。

    “我要与你说一句对不起。”

    一样的道理,有老秀才在,至圣先师不好开口说这些。

    年轻人茫然抬头。

    “当年寇名离开白玉京和青冥天下,来到我们浩然天下,其中分身之一,要在骊珠洞天证道,是亚圣帮忙捎话,也是我亲口答应下来的。”

    年轻人低下头。

    “为何敢怒不敢言,甚至不敢言也不敢怒?好没道理的事情,又如何?”

    “要敢于抱怨!天底下最不讲道理的就是情绪,连七情六欲都可以被切割,被压制,被拆解,那就真是修道之人已非人了!这条道路,走到尽头,是注定可以登顶,却无法登天而去的。这种看似高妙实则歧途的自欺欺人,如堵洪水,人行河下,我看不要也罢。”

    吕喦当然听得懂至圣先师的这番道理,若是崭新之一,沦为旧有之一,无法登天都是小事,被那周密来一场“天下”,才是大事。

    届时陈平安的不管是人性还是粹然神性,都会被周密的神性全部覆盖,拆解,消融。

    要想在这场大道之争中胜出,其实是万年之前就早有答案的,就是搁在一人身上,比较难做到而已。

    由于三教祖师有过一场万年之约,这是道祖在最初那场河畔议事率先提出,等于是三教祖师订立的一条不成文规定。

    一来三方必须信守约定,再者三座天下,确实都不同程度出现了天地被一人“道化”的痕迹。

    最严重的,就是道祖坐镇的青冥天下。这还是道祖尽可能坐在小莲花洞天不轻易外出的前提下。

    一旦过半,三教祖师等于各自天下真正意义上的“半座天下”,那么这种与天地合道的趋势,就会愈演愈烈,最终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甚至就连三教祖师本人,都无法抗拒这种大道演化。

    这就是一种陆沉所谓“气吞山河”的极致,会愈发坐实那个“天地间三头最大貔貅只吃不吐”的说法。

    寻常修道之人,是梦寐以求之事,但是唯独在三教祖师那边,却是必须拒绝之事。

    一旦三教祖师散道。

    除了如陆沉所说,“天要下雨了”,届时就会泽被苍生,大道如雨落人间。

    但是与此同时,必然会是一场群雄争渡的乱象四起。

    几乎可以说,任何一位十四境大修士,都会或主动或被动身陷其中。

    就像陈平安通过陆沉的“多此一举”,再联系吴霜降的一连串行为,可以很容易就预测到数座天下,第一场十四境修士之间的厮杀,多半就是发生在青冥天下了。

    玄都观老观主孙怀中,道门剑仙一脉的执牛耳者,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人,以剑修身份跻身十四境。

    会与白玉京二掌教,被誉为“真无敌”绰号“道老二”的余斗,问剑,至少是一场分胜负。

    以及岁除宫的吴霜降,昔年浩然天下的武庙陪祀十哲之一,而那吴宫主的身边随从“小白”,更是历史上公认的兵家杀神。

    吴霜降一旦与孙道长联手,双方问道且问剑白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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