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七章 浩荡百川流(第6/7页)剑来

是被皇帝逼的,总不能伸长脖子让人砍掉脑袋吧,那就反了呗。不过我也是第二次见着邹子,才知道那些歌谣的由来。我倒是无所谓这些有的没的,只是问了邹子一件事,若真有天命,如果没有那些歌谣的出现,我一个原本只知道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还怎么当皇帝,你邹子所作所为,算什么,算是替天行道,是顺时而动,推波助澜?还是……人定胜天?!”

    钟魁合上书籍,说道:“邹子谈天,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

    胖子伸手烤火取暖,盯着炭火光亮,点头道:“这是我六岁就在书上瞧见的内容了,是陈平安的那位先生,咱们文圣说的嘛。”

    钟魁笑道:“一个六岁就记住这些内容的人,当真一辈子只会混吃等死?你自己信不信?”

    胖子晃了晃脑袋,委屈巴巴的,“不去想这些了,如今就蛮好的,跟在你钟魁身边,跌境归跌境,憋屈归憋屈,总好过……”

    说到这里,胖子沉默片刻,又开始捶胸哀嚎,“思来想去,比起之前,半点不好啊。”

    钟魁轻轻拍打书籍封面,转头望向天边一轮月,喃喃自语道:“言语这个东西,很奇怪,是会一个字一个字,一句话一句话堆积起来的。”(注1)

    “可又像是在火盆旁边堆雪人。”

    “佛经有云,善用心者,心田不长无明草,处处常开智慧花。”

    “既然我们人身已得,佛法已闻,就要努力修行,勿空过日。”

    胖子抬起头,看着钟魁的眼神脸色,又低下头,继续拨弄炭火。

    钟魁拍了拍胖子的肩膀,轻声笑道:“庾谨,我们是鬼物不错,但是不要心外见鬼。”

    胖子再次抬头,咧嘴笑道:“晓得了,若是见鬼如见人,便可见人如见佛,故而明心见性,即心即佛。”

    钟魁瞪眼道:“道理倒是都懂!”

    两两沉默片刻,钟魁说道:“我可以帮你收回五成家底。”

    胖子一把抱住钟魁大腿,“恩公啊!”

    结果被钟魁一脸嫌弃地按住脑袋,使劲挪开。

    胖子抬手作抹泪状,“钟魁,说真的,你给寡人当个首辅,领衔文武百官,绰绰有余!寡人当年要是有你辅佐,别说一洲山河收入囊中了,就连隔壁的金甲洲要被寡人拿下来。”

    类似这种屁话,都听得耳朵起茧了,钟魁只是有些奇怪,问道:“只是帮你讨要回来五成,就这么开心?你这是鬼上身了?”

    论财迷程度,这个胖子足可与陈平安媲美,甚至犹有过之。

    毕竟陈平安只是喜欢挣钱,花钱之大方,也是一绝。可是这个胖子,抠搜得令人发指。

    庾谨给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古怪答案,“要对某些傻子好一点。”

    钟魁笑问道:“为何有此说?”

    庾谨嘿嘿笑道:“直觉。”

    ————

    天目。

    小书斋内,一位君子正在翻看一份秘档,是那仙都山即将创建宗门,名为青萍剑宗,是宝瓶洲落魄山的下宗。

    首任宗主崔东山。此外种秋来自桐叶洲的藕花福地,至于下宗掌律崔嵬和首席供奉米裕,都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除了这几位必须记录在案,下宗其余成员,就无需跟报备了。

    他站起身,笑道:“稀客。”

    门口访客,是五溪的副山长,君子王宰。

    虽然温煜与王宰这两个性情相投的至交好友,如今都担任副山长,但其实在王宰从剑气长城返乡后,这么多年过去了,今天才第二次见面。

    王宰看着拥挤不堪的书斋,“果然还是老样子。”

    书斋内除了书还是书,书架早已放满,地上也是层层叠叠而起的小书山,只是“山脚处”,都搁放了一块木板。

    悬了一块文房匾额,写有“不可独醒”四字。

    此外还有一幅装裱起来挂在墙上的字帖,是从一篇词中截取而来的内容。

    “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是真迹!

    这只是温煜闲暇时的读书处,不是处理事务的地方,一般情况温煜也不会在此待客,所幸书斋内总算还有一条多余的椅子,只是也放了一大摞书籍,温煜可没有待客的觉悟,王宰只得自己动手,搬掉那座小书山后,坐在椅子上,风尘仆仆的副山长,长呼出一口气,“这一路好走,心力交瘁。”

    温煜知道王宰为何没有乘坐渡船,虽说五溪在一洲南边,但是许多事情,界线并不明显,儒家又不是那些仙家山头,不存在什么抢地盘的嫌疑。

    温煜调侃道:“鸣岐兄,先前那场文庙议事,出了好大风头,羡慕羡慕。”

    王宰,字鸣岐。

    王宰笑道:“换成是你,根本就不敢去铺子喝酒。”

    在剑气长城,王宰其实常去避暑行宫,只是那会儿隐官大人,还是萧愻,除了洛衫和竹庵两位剑仙,也能经常见到庞元济。

    因为王宰不但去过剑气长城,而且恰逢其会,还成为整个浩然天下,唯一一位留下一块无事牌的人儒生。

    正反两面,除了一句“待人宜宽,待己需严,以理服人,道德束己,天下太平,真正无事。”

    还有王宰之后临时加上的一行蝇头小楷,“为仁由己,己欲仁,斯仁至矣。愿有此心者,事事无忧愁。”

    不是王宰写得有多好,而是在学宫以及浩然宗门眼中,王宰这块无事牌的存在,太过特殊了。

    是孤例。

    相邻两块无事牌,王宰记得很清楚。

    其中一块,是一位金甲洲剑仙的“肺腑之言”,“从不坑人二掌柜,酒品无双陈平安。”

    另外那块,“文圣一脉,学问不浅,脸皮更厚,二掌柜以后来我流霞洲,请你喝真正的好酒。”

    估计此人与当时王宰的处境差不多,是一位马上就会离开剑气长城返乡的浩然剑修。

    王宰有些怔怔出神,脸色黯然,温煜也不打搅,等到王宰回过神后,又有了笑脸。

    方才王宰其实本想说一句,你温煜以为那些无事牌,是写给外人看的吗?

    都是那些剑修们在自说自话。

    都是遗言!

    只是话到嘴边,王宰还是咽回肚子了。

    哪怕温煜是最要好的朋友,王宰也不愿意聊这个,只是笑道:“你是不知道,我当时厚着脸皮写了无事牌,受了多少冷嘲热讽,酒铺那边,有人称呼我是‘清流圣贤’和‘君子大人’,还当场问我是不是再酒水里下毒了。还有人劝我别坑害二掌柜了,说二掌柜人品再不行,这种事情还是做不出来的。”

    “当然,也被人误认为是陈平安的酒托了。”

    “这些都不算什么,你知道让我最难受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王宰自嘲道:“是有个蹲在路边的老剑修,元婴境,他晃着酒碗,朝我说了句,‘多半还算个剩下点良心的读书人。’”

    刚刚压下的那份复杂心绪,因为自己这句话,王宰又有些心情沉重起来。

    我们,从头到尾,都是外人。

    甚至从来不被剑气长城视为盟友。

    只有两个读书人,是例外。

    所以就有了那个“远看是阿良,近看是隐官”的说法。

    是骂人吗?

    是也不是。

    不是真心视为自己人,剑气长城的剑修何等桀骜,何等自负,会与人讲理?会浪费口水骂人?

    他们根本不会与浩然修士废话半句,问剑就是了。

    温煜只是安安静静听着好友的言语。

    王宰见桌上那只眼熟至极的竹筒,就要去抓起,温煜赶紧伸手按住竹筒,警告道:“不许打搅午睡。”

    原来这只青竹筒里边,饲养着一只极为罕见的墨猴,大仅如拳,它当真可以为主人研墨,而且天生喜好以墨汁为食,故而都不用清洗砚台。

    最后一任坐镇剑气长城的儒家圣贤,名为叶老莲。

    他与温煜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却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先生弟子。

    竹筒内的墨猴,与那墙上的字帖真迹,便都是叶老莲离开浩然天下之前,赠送给温煜的。

    王宰随便拿起身边一本书籍,摇头道:“跟你说了多少遍,看书时不要折角。”

    温煜笑着打趣道:“书是读给自己看的,什么钤印一枚藏书印,什么子子孙孙永宝用,我又没有你这种世家子的酸讲究。”

    只说两人的出身,确实是云泥之别。

    不过两位同窗,从不忌讳谈论这个。

    王宰翻到一页,提起书本,指着上边一方印章,一看字迹,就知道是温煜的亲自篆刻藏书印,“这是什么?”

    八字底款,“书山有路,高天观海。”

    温煜看了眼,笑道:“我又没说自己没有私章,只是说在自己这边,不去奢望什么子孙永宝用,言传不如身教,长辈交给子孙的书上圣贤道理,远远不如长辈们的日常为人。”

    王宰问道:“我送你那方印章呢?”

    温煜笑呵呵道:“不在这里,在处理公务的那张桌上搁着。好歹是鸣岐兄厚着脸皮,帮我辛苦求来的,我哪敢怠慢了。”

    王宰在离开剑气长城之前,曾经为某位同窗好友,与陈平安讨要了一方印章。

    因为在陈平安编撰的百剑仙印谱当中,其中一枚印章,底款篆文为“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

    刚好王宰的那个朋友,名字中有个“煜”字。

    而这个人,便是此刻坐在王宰对面的温煜。

    因为王宰主动开口,又询问能否添补内容,反正是举手之劳,陈平安当年就专程为那方印章加上了边款和署名。

    其实那方章的印文,因为太过文绉绉,在晏琢的绸缎铺子,吃灰多天了,所以陈平安也就是跟晏胖子打声招呼的小事,就让人送来了酒铺。

    只不过那会儿萧愻尚未背叛剑气长城,陈平安还不是隐官大人,署名就只是简简单单的“陈平安”三字而已。

    虽说只是一个顺水人情,极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与那温煜见面。可要么不答应,只要答应了,陈平安就没有半点敷衍了事,边款内容,以极其细微的蝇头小楷,篆刻了多达八百余字的经文内容。

    只不过百剑仙和皕剑仙两本印谱,都未记录边款内容。

    如此才好,不然温煜就要臊得慌了,毕竟自己不像好友王宰,都没去过剑气长城。

    王宰放回那本书籍,从袖中摸出一方印章,轻轻放在桌上,笑道:“忍痛割爱送你了,勉强算是一份贺礼吧。”

    是那叶老莲曾经翻阅印谱长久视线停留处的“霜降橘柿三百枚”。

    温煜道了一声谢,“我兜里穷得哐当不响,可没有回礼。”

    王宰摆摆手,叹了口气,“如今整个桐叶洲,就是砧板上的鱼肉。遍地的过江龙,总有一天,地头蛇会不堪忍受,到时候就要明里暗里纷争不断了。”

    “那就趁着那一天还没有到来,早早把规矩立起来。”

    温煜淡然说道:“的道理,无需苦口婆心反复念叨,只说一遍就够了。”

    王宰笑道:“你该去我们五溪当副山长的。”

    温煜摇头道:“你更适合五溪,就像我更适合待在这天目。”

    王宰欲言又止。

    就知道这家伙绝不会白送礼物。

    温煜无奈道:“行了行了,规矩之内,我一定能帮就帮。再说了,以后谁帮谁还两说。”

    王宰呵呵一笑,说道:“我这个人,比某人更加重情重义,明面上不能帮,暗地里也要找机会帮上一帮。”

    温煜直截了当道:“我跟陈平安都没见过面,何谈情义。”

    王宰威胁道:“温煜,丑话说在前头,你这个天目的副山长,要是当得没有半点人情味,那咱俩的朋友关系,可就要淡了啊。”

    温煜板着脸说道:“君子之交本就淡如水。”

    王宰哪里会不了解这个朋友,跟自己装呢。

    温煜问道:“小龙湫那边的变故,已经知道了吧?”

    王宰点头道:“是来时路上得到的邸报。”

    温煜笑道:“要是他不出手,我也会去找那位龙髯仙君说道说道了。不得不说,这一手釜底抽薪,确实做得漂亮至极,大快人心!”

    王宰起身说道:“我还有点事请,需要找范山长。”

    温煜挥手道:“记得别顺手牵羊,当窃书贼这种事情,怎么都比看书折角更过分。”

    王宰笑着离去,双手负后,以示清白,然后沿着那条“崎岖山路”走出书斋,走到门口处时,温煜伸长脖子,蓦然怒喝道:“王宰!”

    王宰只得原路返回,将一本书籍放回原位,温煜直接站起身,瞪眼道:“还有两本呢!”

    王宰又从袖中摸出两本书籍,笑道:“都是当副山长的人了,恁小气。”

    温煜气笑道:“换成我在剑气长城,保管喝酒不花钱。”

    “绝无可能。”

    王宰靠在门口那边,说道:“可你要是去了剑气长城,说不定能够当上酒铺的三掌柜。”

    温煜不置可否,好奇问道:“你们这么熟,陈平安就没送你一方私章?”

    王宰笑眯眯道:“你猜。”

    大步离去。

    抬头看天,大日高照,自认在剑气长城寸功未立的读书人,朗声道:“道路泥泞人委顿,豪杰斫贼书不载。真正名士不风流,大石磊落列天际。”

    “原来是君子!”

    ————

    墨线渡,掌柜名叫于负山,道号亦是负山。

    在自家铺子门口,年轻容貌的于负山,临河垂钓打发光阴。

    晚来风波定,上下两新月。

    看到了一位背剑的年轻女冠,长得真美,只觉得自己心中最心仪的女子,恐怕从今夜起,都要排第二了。

    不料那位女冠靠近后,就开门见山道:“我叫黄庭,听说你愿意去太平山修行?”

    先前有个戴斗笠披蓑衣的客人,确实有说过这么一档子事。

    只是真等到黄庭走到了跟前,于负山便有些腼腆。

    黄庭见他犹豫,想来是有些为难之处了,便说道:“不强求。”

    她撂下话便要御剑离去,于负山连忙丢了鱼竿,斩钉截铁道:“去!怎么不去!”

    黄庭站在原地。

    于负山便只好停步,疑惑不解,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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