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二章 崔东山的一张白纸(第2/4页)剑来

落魄山霁色峰。

    位于群山最东边的真珠山,因为太小的缘故,从未动土。

    宝箓山,彩云峰,仙草山,租给龙泉剑宗三百年。

    距离落魄山最近的北边灰蒙山,拥有仙家渡口的牛角山,朱砂山,螯鱼背,蔚霞峰,位于群山最西的拜剑台,再加上新收入的黄湖山。

    落魄山,其实已经拥有总计十一座藩属山头。

    落魄山,有些树大招风了。

    尤其是那个清风城许氏,与落魄山有新仇旧怨,不太消停。毕竟当初清风城看不清形势,就与大骊划清界线,转手出售朱砂山,根本不介意价格高低,落到了落魄山手中。在与上柱国袁氏联姻之前,清风城也顾不上这点,只是当形势安稳之后,就开始挠心挠肝了,毕竟一座朱砂山,不是一份什么可有可无的利益,更担心朱砂山,会成为年轻皇帝心目中的一根心中刺,就很想要收回去,所以许氏与龙州新刺史魏礼打过招呼,与礼部左侍郎也通过气,地方官府的封疆大吏,朝廷中枢的清贵京官,先后都找过落魄山,可惜都在朱敛这边碰了一软一硬的两颗钉子。

    朱敛对于黄庭国郡守出身的新任刺史魏礼,面对对方的主动登山拜访,十分客气,可对于借着祭祀一事顺路来落魄山谈事情的礼部官吏,就没那么热络了。

    毕竟魏礼只是公事公办,关于朱砂山一事,并无偏袒,哪怕碍于颜面,其实只需要让郡守登山,就算礼数足够,可魏礼仍是亲自登门,反而是那位官位不高、架子不小的礼部员外郎,不过是郎中辅官,一部一司的次官,到了落魄山上,一开口就说想要去霁色峰祖师堂看看,朱敛也就没给什么好脸色了。郑大风因为这个,笑话了魏檗整整个把月,把魏檗给恶心得不行。

    魏檗一怒之下,就要让那个礼部员外郎挪位置,真当一洲山君,没点门路?

    不过朱敛劝阻下来,说有这样傻子当对手,是好事,得好好养着。

    其实那位大勇若怯的外乡剑修崔嵬,金丹境瓶颈,照理来说,崔嵬问剑玉液江,也是可以的。

    只不过朱敛觉得这么一个可用之才,太早就拿出来用,太可惜,一个清风城许氏,还不至于落魄山应付得手忙脚乱。

    将来崔嵬出剑,必须得是元婴瓶颈、甚至是玉璞境修为才行,务必一剑功成,必须要让对手死得不明就里,崔嵬便已经悄然返回。

    当然这里边有个前提,崔嵬得真心认可落魄山。

    至于小姑娘元宝的那个说法,最大的错,错在何处?错在还是低估了人心与心气,真正的一山栋梁,乱世当中的中流砥柱,皆是重生死,又可忘生死。

    对又对在何处?对在了小姑娘自己尚未自知,如果不将落魄山当做了自家山头,断然说不出那些话,不会想那些事。

    朱敛知人心,深也远也。

    落魄山只要有朱敛管家,山主陈平安便可放心远游,不怕晚归。

    压岁铺子前堂那边。

    玉液江水神娘娘惶恐不安地站在原地。

    赔礼道歉一事,水府是做了的,只不过不是她亲自出面去往落魄山,而是水府二把手,并且给了落魄山一件水府珍藏法宝,她觉得这已经足够诚意。

    至于先前那个老人所谓给了她一门救命之法,她根本就没有当真。

    不但如此,她已经写好了一道可以直达礼部尚书手上的秘密折子。

    落魄山有一头黄庭国御江出身的水怪,竟然公然祭出一只龙王篓,试图镇压玉液江水神祠,威慑百姓,差点酿成一祠百姓皆枉死的惨祸。

    落魄山管事朱敛,更是一见面便蛮横不讲理,直接出拳重伤了一位有功于地方的江水正神。

    其实在送出那道折子之前,冲澹江同僚水神,奉劝过她一句,忍一时风平浪静,对于你我水神而言,最是恰当了。

    但是她如何听得进去,更何况那头精怪出身、骤得神位的冲澹江同僚,她何曾真正瞧得上眼。

    至于某些拐弯抹角的内幕,他更是个局外人。

    阮秀出自龙泉剑宗,是那圣人阮邛的独女不假,可那阮邛是出了名的守规矩,当真愿意为了这种事情,等于是与整个大骊山水律例掰手腕?

    当意外临头之前,一切都有道理。

    等到自己被拘押到了这条小镇骑龙巷,玉液江水神娘娘更是欲哭无泪。

    委实是生不如死。

    那一桌人,好像一家人融融恰恰吃着家常饭。

    这位水神娘娘就像捧着一只碗断头饭,还是空碗,饭都不给吃的那种。

    那边吃过了饭,除了石柔收拾碗筷桌子,其余人都走到了铺子那边。

    阮秀在挑选糕点。

    裴钱带着周米粒站在柜台后边,一起站在了小板凳上,不然周米粒个儿太矮,脑阔儿都见不着。

    朱敛坐在一条长凳上,笑着开口道:“市井斗殴,一拳打在谁身上,有多少疼。与那仙家斗法,谁挨了一记法宝。其实道理是一个道理,真要计较,道理没什么大小之分,贵贱之别。水神夫人,懂不懂?”

    水神娘娘点了点头。

    不懂装懂,懂了其实她也不认可,但是形势所迫,还能如何。

    如果那周米粒不是落魄山谱牒子弟,若是落魄山没有那个“她”帮你们出手教训自己,哪有现在的事情。

    终究双方都是一路人,都在以势压人。

    背对众人的阮秀皱了皱眉头。

    朱敛笑道:“裴钱,带着小米粒去后边。”

    裴钱哦了一声,拍了拍小米粒脑袋。

    那水神娘娘立即跪倒在地,面朝柜台,“我知错了。”

    裴钱挠挠头,无奈道:“咋个这么费劲呢,不就是诚心诚意认个错嘛,有那么难吗?!凭什么觉得礼数够了,表面功夫做足了,就啥都够了。”

    然后裴钱病恹恹趴在桌上,“我不喜欢这样。本来多简单一事,那水神府官吏与小米粒道个歉,说句对不起,不就行了吗?结果那老妪也好,官吏也罢,腌臜算计那么多,不认错也罢了,一个个歹意念头横生,跟一团黑乎乎的水草似的吓唬人,这是干嘛呢。”

    朱敛笑道:“错了,这还真就是咱们最强人所难的地方。要是给旁人看了去听了去,也会觉得咱们是得理不饶人,小题大做,咄咄逼人。而让你更加生闷气的事情,是这些旁人的恻隐之心,也不全是坏事,恰恰相反,是世道不至于太糟糕的底线所在。”

    裴钱听得头疼,闷闷不乐道:“可总不能就这么闹大了吧,打杀了一位水神娘娘,外人怎么看待我们落魄山?你都说了外人都会帮着玉液江了。何况我也觉得哪怕这位水神娘娘说不认错,不至于打死她啊。师父在的话,如怎么处置呢。”

    朱敛想了想,说道:“大概少爷能够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帮着整座玉液江水神府一一捋顺吧。对错是非,不多一点,不少一点。”

    只是有些事情,朱敛就先不与裴钱说了。

    例如牵扯到了清风城许氏、正阳山甚至更远的一些内幕。

    迷迷糊糊的周米粒,已经悄悄弯下膝盖,偷偷把脑袋躲在了柜台后边。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在铺子里边,你们谁都看不见我……

    朱敛不着急。

    这一切,也能帮着裴钱修心。

    不然朱敛早就随着阮姑娘行事了。

    就像裴钱都心中了然的,玉液江水神府真正大敌,其实是裴钱的这位秀秀姐。

    可能是直接将那位水神娘娘打烂金身,或者是炼化掉整条玉液江,只留下水神独活,不是喜欢觉得小事大事都不是事吗,那就用自己的道理与大骊朝廷讲去。

    换一个更加尽心尽责的江水正神,对于如今的大骊朝廷而言,还不简单?

    至于一些可能性,寻常人是不去想的,例如小精怪被掳走,被参了一本,一座山头就此覆灭,反正只要事情没有发生,就不是道理。论心论事自古难两全。

    裴钱试探性问道:“老厨子,不然就算了吧,我想不明白,以后师父回家了,我再问师父。”

    朱敛笑着点头,望向阮秀。

    阮秀捻起一块桃花糕放入嘴中,转过头,含糊不清道:“我随便啊。”

    阮秀望向那个跪地不起的水神娘娘,“还不走?”

    水神娘娘仓皇而走。

    她心中恨死了那个清风城许氏供奉,更加恨死了那个招惹祸事的下属官吏。

    至于落魄山,丝毫不敢恨。

    至于那“阮秀”,想都不敢想。

    朱敛对裴钱说道:“修行一事,不是为了可以不讲理,而是为了更好讲理,力所能及的,帮弱者去把道理讲清楚。这与修行有成,境界够高,拳头便是道理。两者有着天壤之别。”

    然后朱敛又笑道:“慢慢来就是了,每个人的行善之事,兴许有大小,可善心就只是善心,并无分别。”

    阮秀继续挑选着糕点,说道:“其实没那么复杂啊。”

    裴钱问道:“秀秀姐,怎么说?”

    阮秀说道:“好好修行。”

    朱敛如释重负,他还真怕这位阮姑娘说出些惊世骇俗的“纯粹”道理来。

    阮秀捻起一块糕点,笑道:“新鲜糕点,是好吃些。”

    裴钱有些犯愁,“我修行,乌龟爬爬嘞。”

    周米粒探出脑袋,说道:“其实乌龟凫水,上岸跑路,贼快贼快的!在哑巴湖那边,我追过它们很多次!”

    裴钱伸手按住周米粒的脑袋,“怎么回事?”

    周米粒晃着脑袋,突然晃出了一个她经常想起又忘掉的小问题,“为什么会有人喜欢欺负别人?”

    朱敛哑然失笑。

    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

    阮秀说道:“人饿了,吃万物。”

    周米粒笑哈哈道:“还是秀姐姐好,只喜欢吃糕点。”

    朱敛不说话。

    裴钱眨了眨眼睛。

    阮秀笑了笑。

    ————

    一主一婢女,两骑在风雪中南下。

    目的地是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不过两骑绕路极多,游历了清风城许氏的那座狐国,也经过了石毫国,去了趟书简湖。

    年轻男子坐在马背上,正打着瞌睡。

    婢女那一骑,只敢跟在后边,绝不敢与男子并驾齐驱。

    泥瓶巷宋集薪有那婢女跟随,杏花巷这位马苦玄,也就有样学样,收了一位婢女,取名为数典。

    身后婢女数典,估计打破脑袋,她都想不到自己能够活命的真正理由,便是这个。

    南下路上,再没有偷袭刺杀了,因为愿意为她出头的人,都死绝了。

    宝瓶洲的世道,从大乱逐渐趋于安稳,但是这一路,因为马苦玄从不乘坐仙家渡船,只是骑马赶路,又不喜欢走那官道大路,所以难免会遇到各色存在,不知何去何从的山泽野修,精怪鬼魅,那些战战兢兢生怕被划为淫祠的地方山水神灵,许多纵情山水、莫名其妙就会大哭大喊的亡国遗老、旧王孙,也有那些骤然得势、有望从士族跻身为豪阀的子孙,趾高气昂,言必称我大骊如何如何。

    马苦玄杀人,从来不拖泥带水,单凭喜好。

    境界高的,看不顺眼,杀,境界低的,也杀,不是修道之人的,撞上了他马苦玄,一样杀。

    但是数典依旧不知道这个杀心极重的天之骄子,为何偏能够风餐露宿,心情好的时候,也能与那山野樵夫、田边老农攀谈许久。

    前不久在石毫国,马苦玄便宰了一伙登山赏雪的权贵公子,他们瞧见了姿色动人的数典,又见那马苦玄与婢女,两人牵马,应该不是那些仙家修士,误以为是自家石毫国地方上的殷实门户出身,而他们哪个不是京城权贵门庭里边出来的,便动了歪心思,石毫国是实打实经过一场战火洗劫的,寻常人出门在外,出点小意外,很正常。

    马苦玄翻身上马,只给了数典两个选择,要么脱光了衣裳,任人凌辱,要么拿出一点仙家修士的风范,宰了那群公子哥。

    数典脸色惨白,犹然胜过雪色。

    马苦玄不太耐烦,手指一弹,先将一位公子哥打落山崖,身形去如飞鸟,就是“鸣叫声”凄惨了些,其余人等也一一跟上,一起狐裘登山,一起下山摔死,期间有那土地公匆忙出面阻拦,为那些权贵子弟求情求饶,也被马苦玄一巴掌拍了个金身稀烂,天地间些许气数反扑,竟是靠近了那个马苦玄,便自行退散。

    数典最后被马苦玄拘押了境界修为,以绳索捆住双手,被拖拽在马后,一路滑下山。

    到了山脚,马苦玄才撤掉了术法神通,数典终究是修道之人,不至于血肉模糊,但是狼狈不堪,呆呆坐在雪地里。

    马苦玄好像忘记了这么一个婢女,独自策马远走。

    数典犹豫许久,仍是在漫天风雪中,骑马跟上了马苦玄。

    马苦玄当时只笑着说了一句话,“我滥杀是真,滥杀无辜,就是冤枉我了。”

    数典当时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哭喊道:“你杀了那么多人,很多都是罪不至死!”

    马苦玄笑道:“真正无辜而死的人,可没你幸运,不但能活着,还可以扯这么大嗓门说话。”

    最后马苦玄抬头望天,微笑道:“如此杀人,天地当谢我。”

    数典颓然坐在马背上,心力憔悴,呜咽呢喃道:“你就是个疯子,疯子。”

    马苦玄打了个哈欠,继续懒洋洋赶路。

    数典默默告诉自己不能死,绝对不能死,一定要亲眼看着这个疯子,多行不义必自毙,马苦玄这种人,肯定会遭天谴!

    然后她发现这个疯子好像心情不错。

    事实上,路过了书简湖之后,马苦玄就多了些笑意。

    在书简湖南边散修野修扎堆的大山,马苦玄还有那闲情逸致,去了一座山头做客,坐在主位上,问了些事情,就愈发开心了。

    泥瓶巷那家伙在这边待了差不多三年,好像过得十分不顺心。

    那么马苦玄就很顺心。

    马苦玄伸手攥了个雪球,转过身,随手砸在数典脑袋上,她没敢躲,雪球炸开,雪屑四溅,稍稍遮挡了她的视线。

    马苦玄伸了个懒腰,笑道:“在小镇那边,我从来没跟人打过雪仗,也不对,是有的,就是经常莫名其妙挨了砸,看他们开心,我也开心。”

    一想到那座小镇,那座骊珠洞天,婢女数典就遍体生寒。

    今日一切,都是那场游历带来的后果。

    马苦玄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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